又是一個星期天，偌大的糧庫院中，只剩了我同你——小紅柳。我不知道你何時生長在門衛(wèi)室的房檐邊上。是風把你細小的種子吹來的，還是小鳥含著你細小的種子掉在這里的？
　　 某一天，有人驚呼：“看——房檐上長起一棵小紅柳。”
　　 我看你時，你身姿裊裊已有半尺高了。人們贊嘆過，驚奇過，便不再關注你了。而我卻時時地關注你，常在你生長的房檐下徘徊，溫情地望著你。初生的你太稚嫩了，纖纖的，顫顫的，像一棵細細的小文竹。我常擔心，一場風雨會折斷了你，一只大鳥會銜走你?？茨銜r，我常常嘆氣，感嘆你生長得不是合適的地方。偌大的糧庫院中，你哪里不好去，偏偏落在房檐邊。農(nóng)民種莊稼，遇到鹽堿地，莊稼多不能生長，而你卻發(fā)芽于水泥沙石的縫隙中，沖開層層的防水油氈瀝青的壓迫，昂起頭生長著。當有人搬開一塊石頭，看到壓在石頭下面的小草，細瘦而發(fā)黃地扭曲生長，便不由贊嘆生命的堅忍與不屈不撓，但它們的根還是扎在土地里的，吸著大地母親的乳汁。而你——一棵小紅柳，卻扎根于水泥沙石中，要忍受多么大的煎熬才能發(fā)芽、生長呀！
　　 一年過去了，我常擔心你會死掉，或凍死，或旱死。而你卻抗過了冬夏，出落的有一尺多高了。不再像一棵細弱的文竹，而像一個英俊的小男孩了。夏季的一場大風雨過后，我見路邊有許多柳樹被攔腰折斷。我想你肯定會被連根拔起了，便從家里來到糧庫，看到你卻精神抖擻，仍然在門衛(wèi)室的房檐上生長著。只是比以前更油綠了，更挺拔向上了。從那時起，我真心地喜歡上了你，覺得你是我的了。
　　 幾年時間，你由一枝已長成三枝，一米多高了。春天來了，你伸展的細枝上，聚著淡紫的棉絮，遠望像一團團煙霧，風吹過，一絲顫動，才知道是你的枝上結滿了紫色小花。花期過后，你的葉子成了扁平的橢圓狀，細看是由眾多的細小綠色顆粒組成，緊緊地聚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經(jīng)過風，經(jīng)過雨，不屈地向上生長。糧庫院墻邊，有一棵紅柳，沒你先發(fā)芽，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人高了，根部已有大拇指粗；而你卻還是細細的，根部僅有一支鉛筆粗細。你沒有抱怨命運不濟，天旱的時候，你讓兩側的枝干枯黃，減少水量蒸發(fā)，只留直直的主枝還是綠色。一遇到雨水，兩側的枝干就會神奇地變綠，迎風高興地抖動起來。
　　 我知道你在做老紅柳夢，你希望自己也變成一棵糧庫院內(nèi)的老紅柳。墻角的老紅柳，我們嫌它礙眼，影響衛(wèi)生，用鐵鍬鏟它的根部，它根部太堅硬、太粗壯了，幾次努力，我們都無法把它鏟掉，我們放棄鏟掉它的念頭。我們也放火燒掉了老紅柳的細枝，它在枯死一年后，第二年它又長出了綠葉，而且更加旺盛了。我們不再搭理它了，任它在墻角生長。有人買一把斧頭，缺少個斧頭把子，在它上面鋸一節(jié)枝干，刮皮磨光，裝好就是一把完整的斧頭了。孩子想做個彈弓，沒有彈弓架，會在它身上選一個人字形的樹枝，按自己手的大小，打磨均勻，就是一個精致的彈弓架了。我知道，你也想如老紅柳那樣結實粗壯，你也想如老紅柳那樣百折不撓。可命運讓你生長在房檐上，你的夢可能不會實現(xiàn)了。
　　 今日是星期天，我在糧庫值班。偌大的糧庫院中，只剩你和我。我搬一把木椅坐在門衛(wèi)室的房檐的陰涼處，端杯水，望著你，同你說著心里話。我是一個孤獨的人，難道你不是這樣嗎？我愛獨自看書，別人說我不合群，裝模作樣，或用鼻子冷笑一下，但有誰能理解我內(nèi)心的渴望呀！我知道，你同我一樣是個孤獨者，蜜蜂沒有親近過你，蝴蝶沒有貪戀過你，甚至連一只小鳥也不落在你的枝上歇腳。你獨自一個，生長在高高的房頂上，風來誰為你擋，雨來誰為你遮。只有我，這樣一位無能為力的孤獨者，和你說話，稍解心寬而已。
　　 天黑了，月亮悄悄地升高了，你的枝杈間搖曳著幾顆星星。小蟲在叫，野蛙在鳴，公路上的車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我仍然深坐在木椅子上，滿肚子的愁悶，脹得我難以抒懷。忽然，我看到你抖了抖身子，和月亮同框了，你是悄悄地躲在月亮的右下角，仿佛是輕輕地走進了月亮中。月中的你，還是那樣的輕輕搖動身姿，守在桂樹旁邊，像一棵低矮的小草。是嫦娥邀了你嗎？是吳剛請了你嗎？還是你見桂樹也同你一樣的孤獨，你去月中同它做個伴。月中的你，還是直挺而精神，清清秀秀沒有媚氣。難道你也要舍我而去，永不回來嗎？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蔽乙髡b起了詩仙李白的詩，月下的李白，孤獨無伴，邀月亮和他為伴，共飲人間美酒；同自己的影子一起手舞足蹈，消磨長夜的孤獨。我更愿把詩仙李白想象成在月光下舞劍，他一手舉杯，昂頭邀月；一手握劍，瀟灑舞動，劍如閃電。
　　 而今晚的月夜，我沒有酒，沒有劍，手中端著一杯水，只是這樣靜靜坐著。望著月，凝視著小紅柳，回首瞥見自己的影子，恍惚間覺得我們今晚是四個人。有我，有月亮，有小紅柳，還有我的影子。只是我缺乏詩仙的狂放，無法把酒對月，高歌劍舞。但我們的心境相通，同樣的孤獨，同樣的無奈，只是這萬古愁，誰來同我一起消。是你嗎，小紅柳？
　　 一陣涼風吹來，我感覺自己仿佛輕盈了許多，匆忙閉了眼，飄飄然間，也隨了小紅柳做客月中。月夜涼了，我從美妙的夢境中漸漸地清醒，小紅柳，你還在月中做夢嗎？
　　 夜深了，你又回到了房檐上，我又回到了木椅中，先前我們是多么美妙呀，仙乎、仙乎的。月亮向西行去，留下我們倆，又開始了悄悄對話。我靜靜地坐著，默默地望著你。清涼月夜中的你，也默默不語，只是微微搖曳著身姿，是否也在回味剛才美妙的時光？深夜響起了犬吠，長長的犬吠，前面的吠聲很長，后邊的吠聲突然收住，卻傳得極遠。月夜無限廣闊，無限地向遠方延伸。在這月夜下，我仰頭久望，思緒萬千，真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你我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塵。
　　 我已覺得冷了，小紅柳，你冷嗎？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說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站起來，活動一下久坐發(fā)酸的腿，我要回到門衛(wèi)室，獨守孤燈，在書中和先哲們對話去了。咱們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好嗎？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