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血色”康乃馨(小說)
一
凌晨三點,二十七歲的薛曉晴又一次在噩夢中驚醒。驚恐的她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好像剛從鬼門關逃出來。
睡意全無的薛曉晴拉開窗簾,整個城市陷入可怕的死寂中,正如她這暗無天日的人生。
二十年了,薛曉晴被同一個噩夢糾纏,令她生不如死。
小時候的薛曉晴活潑可愛,長相甜美。她和其他小孩兒一樣,被濃濃的父愛和母愛包裹著,整天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她喜歡扎兩個可愛的小辮兒,穿上漂亮的連衣裙,學電視機里的舞蹈演員跳舞,爸爸媽媽一直是她忠實的觀眾。
曉晴的爸爸媽媽是同一家私營啤酒廠的工人,爸爸跑運輸,媽媽是洗瓶工,兩個人的工作都非常辛苦。當時恰逢國企職工下崗潮,很多下崗工人都想方設法地要擠進私營企業(yè)分一杯羹。因為僧多粥少,工人們的人均收入都極其有限,基本僅能勉強度日。好在曉晴一家人相親相愛,也算是其樂融融。
一切美好在薛曉晴六歲那年戛然而止。
曉晴爸爸在外出送貨途中不幸遭遇車禍,當場遇難。
薛曉晴的爸爸是工傷,按照勞動合同,廠里應該給與一定的補償。早對貌美的曉晴媽媽垂涎三尺的秦廠長,決定以補償金為由頭,創(chuàng)造接近曉晴媽媽的機會,進而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生性膽小懦弱的曉晴媽媽,為了拿到補償金,前前后后找了秦廠長不下十次,但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
眼看著曉晴該上小學了,孩子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心急如焚的曉晴媽媽,又一次敲開了廠長辦公室的門。
“秦廠長,您看我們孤兒寡母的,孩子馬上要上小學了,今天我能不能把我丈夫的工傷補償金領一下?領一部分也行,先把孩子的學費交上?!?br />
“你真是空長了一副好皮囊!給你說了多少回了,一旦廠里有錢,我馬上就會通知你,沒接到通知就是廠里有困難?!?br />
“咱們廠雖然不是大廠,但這幾年的效益一直很好,還不至于拿不出那點補償金吧?”
“效益是不錯,可你沒看見廠里這幾年擠進來多少人?狼多肉少,現(xiàn)在發(fā)工資的錢都湊不齊,更別說還要應對各種檢查,應酬,到處都需要錢。算了,給你說你也不懂,你一個洗瓶子的,怎么能體會我當廠長的難處呢?你說你老公遲不死,早不死,偏偏在廠里最困難的時候鬧這么一出,我真是不知該怎么說你們了?!?br />
曉晴媽媽蹙了蹙眉頭,又看了看秦廠長那副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嘴臉,擦了擦眼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以前給你說的那事,別忘了!”秦廠長追出來喊了一句。
“賊心不死!”曉晴媽媽暗自罵道。
二
曉晴爸爸去世后的這一年,曉晴和媽媽艱難度日。曉晴媽媽是個熱心人,在廠里口碑很好,工友們見她娘兒倆可憐,平日里多少會接濟一點兒。
秦廠長意識到曉晴媽媽不再像以前那樣低三下四地求他,便開始隔三差五地往曉晴家里跑。今天拎點水果,明天提點豬肉,以廠領導幫扶困難職工的噱頭,明目張膽地接近曉晴媽媽。
很快,廠里便流言四起。
母親節(jié)那天,曉晴媽媽剛要下班,廠辦秘書神秘兮兮地跑過來找她。
“你下班了去找一下秦廠長,說有重要的事找你。”說的時候故意陰陽怪氣地把“重要”兩個字拖得很長。
“什么事?。俊?br />
“你去了就知道了?!?br />
曉晴媽媽忐忑不安地走到廠長辦公室門口。
門半開著,秦廠長站在窗戶邊上愜意地吞吐著煙圈,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曉晴媽媽還沒來得及敲門,他便從里面嗔怪道:“快進來,等你半天了?!?br />
“廠長您找我什么事?”
“哎呀,給你說了多少次了,直接叫‘老秦’,說話總是那么生分!”秦廠長一改往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語氣里多了幾分曖昧。
“有事趕緊說,我還要趕著去接孩子呢?!睍郧鐙寢屢荒槆烂C,愛搭不理地說道。
“今天有兩件大好事。第一,在我的努力爭取下,廠領導班子終于同意把你丈夫的工傷補償金給你一次性發(fā)放到位。第二,咱們廠的會計馬上要退休了,我準備讓她在退休前帶一帶你,好接她的班?!?br />
“我只領我該領的補償金,會計我沒干過,肯定干不好,您還是找別人吧?!?br />
“真是拿好心當驢肝肺!當會計不比洗瓶子輕松?。课覍δ愕囊环囊饽汶y道還不清楚嗎?現(xiàn)在廠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當我的會計我才放心嘛!”
說話間,秦廠長已經(jīng)繞到了曉晴媽媽的身后,趁她不備,將兩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曉晴媽媽厭惡地甩開他的手,快速地往門口跨了兩步,語氣無比堅定地說道:“你趕緊把補償金給我,我還要去接孩子呢?!毕騺砼橙醯臅郧鐙寢?,今天表現(xiàn)得異常剛烈。
“急什么?不少的一筆錢呢。你自己拿著,萬一半道上被人搶了,你還懷疑是我設的圈套呢,我給你直接送到家里去。我已經(jīng)給家里說好了,今天廠領導慰問困難職工,結束后要聚餐。”說罷又往曉晴媽媽跟前湊了湊,壓低嗓門說道:“今晚我就在你家吃飯。”
“這……這不太方便吧?我們娘兒倆粗茶淡飯慣了,家里也沒啥東西招待你?!睍郧鐙寢尷浔貞涣艘痪洹?br />
“你去接孩子的時候,順路多買點菜,我隨便吃點就行。我先去你家等你,你把你家鑰匙給我。”秦廠長色瞇瞇地盯著曉晴媽媽,曉晴媽媽感覺就像被千萬條蛆蟲啃咬般渾身不自在。
可曉晴媽媽太需要那筆補償金了,她沒顧得上多想,鬼使神差地把鑰匙遞給秦廠長后,直接騎自行車去了菜市場。她想著先買菜,接上孩子后直接回家。
三
曉晴已經(jīng)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
今天是母親節(jié),班主任開了一期以“感恩教育”為主題的班會,啟發(fā)孩子們用自己的方式感謝自己的媽媽。曉晴在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盤算好,要在母親節(jié)這天買康乃馨給媽媽,因為她知道媽媽特別喜歡花,可是媽媽還從來沒有收到過人送的花呢。為了攢夠買花的錢,曉晴把媽媽給她的零花錢全部都省了下來。
說巧不巧,同學們剛出校門,就看見了賣康乃馨的小販,便都爭先恐后地擠了過去。
等瘦小的曉晴擠進人群時,只剩下三朵康乃馨了。她怯怯地問了一下價格,便毫不猶豫地把三朵康乃馨全買了。
“剛好三朵,就是‘我愛您’的意思,媽媽看到了一定會開心的?!毕氲竭@里,等不及媽媽來接她,曉晴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回了家。
曉晴媽媽買完菜后在校門口沒有接到曉晴,又在學校附近找了個遍,天色都暗下來了,還是沒見到曉晴的影子,心急如焚的她便又火急火燎地往家趕。等她回到家的時候,她既沒有看見秦廠長,也沒有看見曉晴,只看見曉晴的書包散落在地上,旁邊還有幾朵被踩得面目全非的康乃馨。
曉晴媽媽見狀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曉晴?曉晴!曉晴你在家嗎?”曉晴媽媽哭喊了好幾遍,都無人應答。
就在曉晴媽媽準備奪門而出的時候,她聽到衣柜里傳來了嚶嚶的啜泣聲:“媽媽,我……我在這里……”
曉晴媽媽打開衣柜,哭成淚人兒的曉晴,正蜷縮在衣柜里瑟瑟發(fā)抖,衣衫不整。一邊的麻花辮被撕散,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方格裙上滲出的一片血紅,如同一團火苗,倏地竄進曉晴媽媽的眼睛,灼燒得她眼睛生疼。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迅速蹲下身又確認了一下,隨即把曉晴一把拉進懷里,娘兒倆開始一起嚎啕大哭……
漫漫夜太長!漆漆夜太黑!
娘兒倆如同跌進了萬丈深淵,希望看到光亮,又怕看到光亮。
好幾次,曉晴試圖給媽媽說話,但嘴還沒張開,就立馬被媽媽制止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曉晴媽媽神色凝重,一字一頓地告訴曉晴:“記住媽媽今天給你說的話。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不能對任何人講,包括你的老師,你的同學,甚至你最好的朋友。千萬要記住!”
四
娘兒倆收拾好,曉晴媽媽裝作沒事人一樣,照常上下班,照常按時接送曉晴。
過了沒幾天,曉晴媽媽就被調到啤酒廠財務室當了會計。
后來有一天,曉晴等媽媽接她,一直沒等到。自己回到家后,從門縫里看見秦廠長拉著媽媽的手,兩個人的頭抵在一起,正在竊竊私語……
曉晴清晰地感覺到一顆種子在她心里扎了根,并開始飛速瘋長。
從那天起,曉晴再也沒有和她媽媽說過一句話。
如果非要交流,曉晴就寫在紙上。比如,“給我兩元錢剪頭發(fā)”“給我買一副手套”“禁止進我的房間”等等。
以前那個喜歡扎小辮,穿花裙子的曉晴,似乎一夜之間從人間蒸發(fā)了。
取而代之的——短發(fā),長衣、長褲。最醒目的,一年四季,一副手套不離手。
曉晴成了老師、同學眼中的怪人。她一改昔日活潑開朗的樣子,每天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和任何人接觸。即使在課堂上偶爾和老師有眼神的互動,也只是一瞬間。一旦曉晴發(fā)現(xiàn)老師在看她,她會馬上躲避老師的目光。昔日關系要好的同學、朋友,都曾想方設法靠近曉晴,但她都像躲瘟疫一樣逃離了。
人們眼中的曉晴,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做題。其用功程度到了瘋狂的地步。
五
最終,曉晴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大學,主修環(huán)境設計專業(yè)。
大學四年曉晴沒有談過戀愛,對男生的排斥和厭惡,讓喜歡她的男孩子們望而卻步。
除了刻苦攻讀專業(yè)課,曉晴的課余時間全部用來做兼職、掙生活費。她和她的媽媽完全斷絕了聯(lián)系。
畢業(yè)后曉晴順利應聘到一家一流的設計公司。二十七歲時,她已經(jīng)獨當一面,被聘為公司的設計總監(jiān),過上了令人羨慕的白領生活。
閑暇之余,當公司其他員工在酒吧或咖啡廳消遣的時候,曉晴卻在拳擊俱樂部里揮汗如雨。打到興奮處,曉晴還會時不時地把陪練高峰打傷,尤其她的掏心拳,好幾次都打得高峰喘不上氣來。
“你打拳的時候面露殺氣,招招狠毒。你是不是把我當成你的仇人了?哎,你告訴我,你有沒有仇人?”
聽到高峰啰里啰嗦的盤問,曉晴瞪了他一眼后,馬上要求俱樂部負責人給她換陪練。
俱樂部每天來練拳的女人不少,可像薛曉晴這樣的,還真是不多見。曉晴越是表現(xiàn)出高冷,高峰越想一探究竟。
俱樂部的陪練被薛曉晴挨個揍了個遍后,再沒人愿意給她當陪練了,但薛曉晴是俱樂部的超級會員,不敢怠慢,無奈老板又讓高峰出面:
“你已經(jīng)陪她練了兩年多了,彼此熟悉,再爭取一下。管好你的嘴,不該問的別問,她應該會接納你的。”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高峰準備死皮賴臉地爭取給薛曉晴繼續(xù)當陪練的前一天傍晚,他剛進家門準備換鞋,接到了附近派出所打來的電話:“你認識薛曉晴嗎?”
“薛曉晴啊?哦,認識,認識。”
“那你趕緊來一趟派出所。她剛在公園里把人打傷了,人家報了警,這會在派出所呢。”
“好,好,我馬上到?!鄙砀咭幻装宋宓娜瓝艚叹?,竟然莫名地緊張起來。
高峰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派出所時,薛曉晴正在和一位大約三十幾歲的婦女爭吵。
“哪有你這么狠毒的女人?你看你把我弟打成啥樣了?”
“那你問問他干什么了?”
“他可是我女兒的親舅舅!”
“小妹妹,告訴你媽媽,他剛才是不是把手伸進你的裙底摸你了?”曉晴滿懷期待地盯著小女孩。
大概五六歲的小姑娘哪里見過這陣仗,除了哇哇大哭,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別嚇著我孩子!你今天必須帶我弟去醫(yī)院,全身上下都要檢查。你把他打得鼻青臉腫,還給他潑臟水,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眾人勸說無果,一位民警走過來對著那個挨揍的男人說:“你們自己先去醫(yī)院檢查,我們去調監(jiān)控。如果你被冤枉了,所有的檢查費用都由這位女士出,但如果這位女士所說屬實,我們絕對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你們倆先做筆錄,做完后簽字,摁手印,然后回去等消息。”
小女孩的媽媽試圖還要爭取一下,那個男人拽著她的胳膊,用大家?guī)缀趼牪灰姷穆曇羿洁斓溃骸摆s緊回吧姐,都是皮外傷,過幾天就沒事了?!?br />
幾個人從派出所出來,薛曉晴還余怒未消:“這個小妹妹攤上這樣的媽媽和舅舅,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沒想到你還是個路見不平的俠女??!人家媽媽都不在乎,你管那么多干嘛?”
“你懂個屁!”
“剛夸你呢,又爆粗口!你能不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溫柔點兒?”
“不能!”薛曉晴淚流滿面,幾近哽噎地咆哮道。
這可嚇壞了高峰,他從來沒有見過薛曉晴哭,頓時慌了手腳。
“走吧,今天我們去酒吧,我請你喝酒。進了派出所,我才發(fā)現(xiàn)我愿意提供給警察的電話號碼,只有你的?!毖郧绮亮税蜒蹨I苦笑道。
這是薛曉晴第一次去酒吧,也是她第一次喝酒。沒喝幾杯,她便醉得不省人事,吐得身上手臂上全是。高峰邊幫她清理邊絮叨:“你說你,一年四季戴副手套干嘛?趕緊摘了扔掉,上面全是你吐的?!?br />
薛曉晴一把攔住高峰摘手套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想知道我為什么……為什么戴手套嗎?因為那個人說……說我的手好看,讓我用手摸……摸他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