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媽媽緩解病痛的辦法(散文)
媽媽緩解病痛最常用的辦法,就是“哼哼”。有人在家時,怕別人聽了跟著難受,小聲地哼哼;剩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放開了,大聲地哼哼。沒有什么節(jié)奏和規(guī)律。有時始于小聲,收于大聲,有時始于大聲,收于小聲。有好多時候,是伴著一口長氣,拉著長聲哼哼。她哼哼的時候,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一些,病痛也似乎真的有所緩解。
爸爸最不愿意聽到媽媽的哼哼聲。從外邊進屋,聽到媽媽正在哼哼,爸爸就嘬嘴搖頭,很不耐煩地說:“又哼哼,聽著揪心!”
媽媽當即回懟爸爸:“我想哼哼嗎?哼哼著好受點,你甭聽了煩,我哼哼我的,你只當沒聽見得了。”
爸爸便不再言語。爸爸不是不知道媽媽有病,也不是認為媽媽哼哼是小題大做,或是有意讓別人知道,引起重視。爸爸是不愿看到媽媽的痛苦。耳不聽,顧不上,眼不見,心不煩。媽媽的哼哼聲,是把她的病痛,沒有掩蓋地強化推演在爸爸面前,使爸爸的揪心沒辦法回避,才說出這樣的話。爸媽沒有紅過臉,打過架。嗔怪媽媽哼哼,是爸爸想麻木地回避罷了。人類的一大創(chuàng)造,是沒有好的辦法解決的問題,就回避,就麻木。
媽媽到底有什么病,哪里疼痛?起初我不知道,后來大一點了,就老聽媽媽和別人念叨,說她的后背,好像長期背著一大塊涼冰,有轟不走的寒氣。她還說,她的胳膊腿關節(jié),總如同有一窩螞蟻在咬她,咬得她鉆心地疼。她這樣念叨的時候,往往皺眉咧嘴,滿臉的痛苦,好像病魔這時正啃噬著她的骨髓。
但是,媽媽這么反復地說自己的病痛,沒有在我的心里引起任何波瀾。因為我看到,媽媽仍然每天三頓給一家五六口人做飯、喂豬喂羊喂雞,晚上仍然納鞋底、補褲子補襖補襪子,一會兒不停閑,好像她不但沒有病痛,反而渾身有用不完的勁頭一樣。這讓我感覺媽媽的病,就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個不友好的朋友。她的哼哼,只是一種生存習慣而已。
實際上,媽媽長期喝著一種藥酒。東屋北墻靠東面紅色板柜上,放著幾個玻璃瓶,有兩個瓶里裝著淺咖啡色的液體,剩下幾個全是空的。玻璃瓶外邊有個標簽,標簽上面,畫著一只猛虎,虎的旁邊,寫有“虎骨酒”三個紅字?;⒌难劬︿J利地看著炕上的媽媽。這銳利的眼睛,在驅走媽媽的痛苦吧。
這是大哥從北京給媽媽買來的。大哥春節(jié)回家或平時來唐山出差,就帶兩瓶回來。媽媽用爸爸偶爾喝酒的三錢小盅,每天喝兩盅,早晚各一盅。認識幾個字之后,我看標簽,知道的這酒有追風袪寒、活血止痛的功能。但喝完之后的幾個空瓶子,為什么還總擺在柜上。媽媽沒有說過,我也沒有問過。后來媽媽說,她十七歲就生下大哥。大哥上中學時,每個禮拜六從學校步行三十多華里回來,拿本書,想周日看。但每個周日,看到媽媽下地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大哥就幫媽媽干活,周一上學去了,書原封不動地帶回,一頁沒翻。大哥上班掙錢也最早,每月都給媽媽寄來零花。家里,最得大哥的濟。大哥在媽媽心目中,不僅僅是大兒子,而是一種驕傲,一樁幸福,一塊亮麗的招牌?;⒐蔷剖谴蟾缳I來的,喝完后的空瓶,媽媽擺在那,是要讓所有來家的鄉(xiāng)親,都知道她有個好兒子。她看到這些大哥買來的東西,心里就踏實,精神就充盈。
上了高中,我才逐漸體會到媽媽的病痛。因為這時媽媽步履蹣跚,每邁一步,腿腳顯得很吃力。她那雙解放腳,再沒有我小時候她干活時那有力的步伐了。她的后背,也彎了,像一個小包裹塞在她后背的衣服里。個子也矮了不少。周一早起,我上學離開家時,她就站在門口,那么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回頭看時,她緩慢地向我擺手。這就是我干了大半輩子活的媽媽的形象?我鼻子酸酸的,放下自行車,回到她跟前,把她攙回屋里,叫她放心,不要再動,就快步走出屋子。一條簡單的理念,涌上心頭: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勞動最光榮。但高強度、無休止、缺乏保護的勞動,會損傷勞動者的身體。媽媽的頸椎、腰椎都變了形,風濕長期潛伏在她的軀體里,無疑是她年輕時泥里水里、沒有節(jié)制的勞動造成的。無數宗活,在那里等著她,她心里沒有縫隙顧上病痛。
年歲稍大一點,病魔就露出了鋸齒獠牙,在她的身體里作祟,折磨著她,痛苦著她。哼哼,是媽媽對病魔的反抗!
娛樂,也是媽媽對抗病魔的辦法。玩小麻將的時候,沒聽到過媽媽哼哼。三哥1974年參加工作去了外地。爸爸1978年去世那年,二哥也參加了工作,我同時考上了師范,到市里讀書。農村土地實行了承包,媽媽這時已是近六十歲的人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家里也沒有太多的活需要她干。媽媽真正開始養(yǎng)老了。媽媽沒有更廣泛的愛好,就經常打小麻將。麻友們,都是村里相好對勁的人,我的本家大媽、大嬸和嫂子們。她們和媽媽投緣,都尊重喜歡媽媽。一邊摸著牌,出著牌,她們一邊逗媽媽說笑話。媽媽時時笑得合不攏嘴,一點不見病痛的影子。媽媽她們玩的,是最小的麻將,五分一毛兩毛的,四大圈兒下來,也就是一二十元的輸贏。但大家都很認真,好像麻將牌一摸,家里的房子也在動似的。媽媽自小就好玩麻將,但有三十年沒有摸了,時間都用在干活上?,F(xiàn)在打起來,臉上浮著笑意,如同回到了小時候。我這時,早已從外地的礦山調動回來,經?;丶铱赐麐寢?,總趕上媽媽在家玩麻將??粗鴭寢屚媛閷⒏吲d的樣子,我心里特別欣慰。受了大半輩子苦,媽媽終于熬出來了,打打小麻將,就覺得很幸福,很快樂。一個農村普通婦女的幸福門檻,實在不高。牌局散了之后,我就掏出幾百元塞給媽媽,告訴她,大膽地玩,輸贏不要在乎。媽媽說啥不要,說平時給她的,就夠用。我說,這個錢,專用于打麻將,叫麻將專用資金。媽媽笑著收下,用力塞進她的大襟襖里兜。
到了晚上,媽媽好像有無數的話要和我說,都是過去的事情,重復的事情。開始我有點煩,就說你說過了,我知道了。她說是嗎?我說是。但她還要說。我也就不再反駁她。她說初級社、高級社那會兒,她那么不閑著地干,也是為給我爸教學騰出時間,好好教書。奶奶給看孩子,下不了地。有個老爺,干活不地道,幫不上什么忙,就累她一個人,才落下一身的病。這個時候,她也不哼哼。夜深,似乎睡著了,她又不知不覺地哼哼起來。我在她的哼哼中,也睡著了。夢見她在初級社、高級社時期的勞動情景。媽媽以一個不到一米五五的個頭,挑起十幾畝土地播種收獲的重擔,她放下鋤頭就是大鎬,風霜雨雪擋不住她,沒有在家里看見過日出日落。
醒來之后,我的枕巾好像濕了。
萬筒條減輕了媽媽的病痛,但很快出現(xiàn)了新的情況,她分辨不清中發(fā)白東南西北風了,她患上了白內障。媽媽血壓高,還患有房顫、心絞痛等多種心腦血管疾病,又是高齡。醫(yī)生說,媽媽的這種狀態(tài),做白內障手術,存在很大風險。要家里商量好,簽字。
我們做兒子的,進入了兩難狀態(tài)。手術不做,媽媽視物不清,連小麻將都受到限制,生活質量嚴重受損;簽字做吧,生命隨時受到威脅,不可控情況霎那就可能發(fā)生,萬一不愿看到的情況出現(xiàn),我們將悔恨終身。好不容易盼來吃穿不愁、沒有干不完的活追著的時代,兒女們何嘗不盼望母親長壽,享幾年福啊。
我們哥幾個打電話反復商量,我去醫(yī)院找醫(yī)生進一步探討。幾天沒有定下來。媽媽早不耐煩了。這天,我回家看望媽媽,又提起手術的事。媽媽嚴肅而堅定地和我說:“你給我簽字,誰也不和他們商量了。我看不到東西,麻將都玩不了,比死了還難受!”性格歷來柔弱地媽媽,今天一反常態(tài),斬釘截鐵地堅持手術。我被她的自信和從來沒有過的堅定而征服,當即說:“做,我簽字,我找醫(yī)術最高的醫(yī)生給你做。放心!”
真正的好醫(yī)生,一是醫(yī)術水平高,二是服務態(tài)度好。媽媽的白內障手術,就遇到了一位這樣的醫(yī)生,姓劉,是這所三甲醫(yī)院的眼科副主任。他知道有老兒子在旁邊,媽媽心里踏實,就破例叫我進了手術室。他叫我和他一起把媽媽扶上手術臺,他用枕頭、被子、床單等幾樣東西,墊在媽媽的后背下面,不使媽媽因為駝背而出現(xiàn)懸空的地方,讓身體不撐任何重量,處于徹底放松狀態(tài)。做這些事的時候,他還柔聲細語地和媽媽說話,他說:“大娘,您的狀態(tài)非常好,一點不緊張,手術很好做,做完眼睛就亮堂了,干啥都看得見,有你老兒子在這,就更好了?!眿寢屛⑿χ培胖?,也不哼哼,不住地點頭。
手術非常順利。三天之后,媽媽又開始了小麻將,滿臉的笑意。媽媽的決心下得好;字,我簽得堅決。我們哥幾個都為媽媽的復明而高興。我們由衷地感謝劉醫(yī)生。從劉醫(yī)生身上,我感覺出,一個醫(yī)生的醫(yī)德醫(yī)術,至關一個患者的生命。媽媽,應該遇到這樣的好醫(yī)生。
二○○○年,世紀之交,媽媽離開了她為之勞動了多半輩子的家。正是夏天,那天,天下著蒙蒙細雨。我從甘肅出差,返回家的時候,媽媽已經安詳地躺在一塊木板上,身上覆蓋著一塊青單。她沒有哼哼。我多么愿意她能夠再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