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4年9月14日，我來到上海工作和生活。三十年過去，有人以為我接軌上海了，甚至以為我已經(jīng)很上海了。其實，我心里非常清楚，我只是走近了上海。不了解上海歷史，未融入上海文化，我根本沒有走進上海。換句話說，我和上海只是緊緊地握了手，卻沒有熱烈地擁抱。
　　 去年七月初，正好休年假，專門拿出一天時間，我直奔上海市歷史博物館。
　　 地鐵南京西路站出口上來左行，抬頭就見一座歐式風(fēng)格建筑，距離不足百米?？戳讼率謾C，也看看大樓上的鐘表，離開館時間約有一刻鐘。外面等候的人挺多。有很多中學(xué)生模樣的，正值暑假，他們可能來這里補補鈣和鐵；還有一群年輕人，一看就是搞團建活動的，他們像早起的鳥，嘰嘰喳喳，聽不清在議論什么。我還看見幾個手拉拉桿箱的青年，他們要么是剛到上海，要么就是參觀完就要去趕火車或者飛機。我心生敬意，無論是哪里人，上海，是全國人民的上海，人們愛它的現(xiàn)在，也愛它的過去。
　　 據(jù)了解，上海市歷史博物館幾經(jīng)周折，最后才落戶這里。高聳的主鐘樓，原是上海跑馬總會大樓，占地上萬平方米，用于賽馬賭博、殖民者閱兵。這座大樓的用途幾經(jīng)變遷，解放后，變身成為為大眾服務(wù)的公共文化機構(gòu)，歷經(jīng)了上海博物館、上海圖書館和上海美術(shù)館相繼落座的階段。所以，有人就說，看是不是老上海，哪個年代的人，就看你管這幢大樓叫什么名字就略知一二了。這十幾分鐘，我一遍遍凝視這座大樓，也許，將上海的歷史陳列在這里，是最合適的選擇，因為這座大樓本身就是一幢不倒的歷史。
　　 大門打開，沿著序廳走進去。穹頂之上，白熾的射燈，射出柔和的光線。前方播放著紀錄片《上海簡史》，畫面不停地切換，閃閃爍爍，如花開花謝，喚起我強烈的探知欲望。恍惚間，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已經(jīng)在上海歷史中擔(dān)當了一個角色，即使我沒有一句臺詞，起碼也是個路人甲，是一個親愛的路人。
　　 大屏幕前的兩側(cè)，有一對銅獅，據(jù)說這是1923年上海匯豐銀行大樓建造時，一對來自英國的絕版獅子。兩個非洲雄獅，相向而臥，一只仰首怒吼，一只沉默無語。獅子為萬獸之王，當初擺放銀行門口，是為驅(qū)邪鎮(zhèn)災(zāi)，代表威嚴正義。有人說，開口為雄獅，閉口為雌獅，憑我的眼力，我看不出。有人說，開口代表銀行賬目“公開”，閉口代表對客戶信息“保密”，這和我們財務(wù)制度貼近，一下子就說服了我。我倒是想起拿破侖的獅子論：“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當這頭睡獅醒來時，世界都會為之發(fā)抖?！边@兩只獅子，見證了百年上海的滄海桑田，也目睹了中國的日新月異，足可以作為中國文化的一種象征。怒吼驚天動地，沉默不語自威。如今的中國，發(fā)展迅速，一派繁榮，令世界刮目，寰球震驚。
　　 接下來，我看到了“物華號百子大禮轎”，遠比火風(fēng)當年演唱的《大花轎》更為紅火。它的捐贈者就是轎子的使用者。二十世紀初，上海最大貨器“物華號貨器鋪”老板，為兒子娶親，從浙江象山請來十位木雕藝人，用黃楊木制作而成。黃楊，灌木或小喬木，是木中君子，常生于溪邊或林下。四季常青，處事低調(diào)，不聲不響，城鎮(zhèn)綠化，常用作綠籬，給花壇鑲邊。樹齡長，木質(zhì)堅硬似鐵，紋理細膩，呈乳黃色，時間愈久，顏色愈深，仿佛一個人，年紀越大，變得越來越成熟，越深沉。所以有“家有黃楊，必出棟梁”一說。這也是禮轎選用黃楊的原因吧。
　　 花轎參考了中國戲劇中的一些故事，集多項傳統(tǒng)技藝和海派文化于一身，歷時10年精雕而成。轎子身上綴有100只電珠，即類似手電筒中的小燈泡，通電可發(fā)光。寓意明顯，希望新人多子多孫。因為轎子需要八個人抬，所以又叫“八抬大轎”。八抬大轎，是舊時高管乘用的交通工具，可見這臺百子花轎，有多貴重。
　　 如介紹所言，這臺轎子，“不僅為傳統(tǒng)工藝的傳承提供了豐富的歷史信息，生動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民間造型藝術(shù)，也是近代以來江南地區(qū)人生儀禮的重要物證”。這段話，解除了我心中的疑惑，將一臺花轎擺放在館中如此突出的位置，說明它的分量，遠非它的體重本身。它是鎮(zhèn)館之寶之一。
　　 緣于轎子，我們將載人小汽車稱為轎車。現(xiàn)在，中國已成為轎車制造大國，進步神速，超出想象?，F(xiàn)在，普通的家庭舉行婚禮，也能輕松組建一只轎車迎親車隊。而轎子，只能委身一些旅游景點，供游人體驗舊時達官貴人的生活，以及“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新鮮感受。這臺轎子，人去轎不空，我想掀開轎簾，看看歲月這不老的新娘，臉上是否還掛著幾朵羞澀的云。
　　
　　 二
　　 二樓展廳是“古代上?！薄?000年前，崧澤文化時期（上海青浦區(qū)崧澤村遺址），長江口淤積的泥沙，已生成三角洲平原，來自太湖流域的人群，帶著環(huán)太湖流域文明，在崧澤村升起了上海文明的第一縷炊煙。人們已能熟練制造大量的石器、骨器、陶器、瓷器等，并開始大量種植水稻。。
　　 誰是上海第一人？終于看到了他的頭骨，距今5000多年。腦殼較大，下頜略尖。我并不覺得可怕，甚至覺得可親，他只是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就是從這樣的腦殼里，走出了鋒利的石器、精美的玉器、實用的陶器，圓潤的瓷器等等。上海人創(chuàng)造了很多中國第一，距今7000－6000年的第一口水井，距今5400－4300年的象牙權(quán)杖、香爐，還有距今3900－3200年的瓷器等等。我作為現(xiàn)代人，站在他面前，只有幸運卻沒有驕傲。我每天使用著敏捷的電腦，開著豪華的轎車，吃著各種美味食品，其實，這些所謂現(xiàn)代人的發(fā)明，其中也凝聚著古代先民的智慧，而并非我們比他們聰明多少。據(jù)說，幾千年來，唯有人類的智商沒有實質(zhì)的進化，甚至，電腦的普及，有些人的IQ值不升反降。
　　 和其他參觀者匆匆而過不同，我在這頭骨前多逗留了幾分鐘。我甚至想到，這個頭骨的后代，可能此時正在南京路步行街上散步呢，臉上綻開著二十一世紀的明媚陽光。忽然，耳邊響起林俊杰的歌聲：“因為在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沒有我”，一種淡淡的傷感和活著的幸福，推著我邁開腳步。
　　 進入“上海之名”展廳，正在播放《上海之名》短片，我津津有味地看了兩遍。我有地名癮，每到一地，必先對當?shù)氐牡孛M行一番考究。地名跟人名一樣，雖然只是個稱謂符號，但名字里往往蘊藏著當?shù)氐臍v史典故。若論知名度，知道上海簡稱“滬”的居多，尤其前幾年上海機動車牌照“滬”字頭的，每塊鐵皮賣到十萬元以上，消息一經(jīng)傳播，便將這個“滬”字幾乎刻進了全國人民心中。但將上海稱為“申”城，則相對小眾一些，媒體用的比較多。
　　 其實，無論申還是滬，均古已有之。2200年前，戰(zhàn)國四君子黃歇，被任命為楚相，并封為春申君，賜地淮北，后請封于吳地。吳地包括太湖流域以東的“上海”。今天的上海話，也屬于吳語體系。人們?yōu)榱思o念這位先賢，將上海別稱為“申”。流經(jīng)上海市區(qū)有兩條著名的河流，一條是黃浦江，一條是蘇州河，蘇州河（吳淞江在上海市區(qū)的一段）在外白渡橋匯入黃浦江，兄妹倆以黃浦江之名一起奔向母親河長江?？拷L江一段，魏晉時期，稱為滬瀆江，沿岸人們捕魚為生，并發(fā)明捕魚工具“扈”，“扈”與滬瀆江中“滬”同音，久而久之，將“上?！苯谐闪恕皽?。之所以我將前述的“上?！贝蛏弦?，說明那時還沒有上海這個名字。
　　 至于為什么叫“上?！?？一個版本是傳說，遠古洪荒時，上海是汪洋大海，后來泥沙不斷淤積成陸，因地處海之上洋，故名上海；另一個版本，符合故事邏輯，吳淞江下游（與黃浦江匯合后，也可理解為黃浦江下游）有個上海浦，宋朝年間在兩岸設(shè)立酒務(wù)，即賣酒或供人飲酒的酒店，因地近上海浦而得名上海務(wù)。隨著港口貿(mào)易發(fā)展，上海發(fā)展為市鎮(zhèn)，升級為縣，最終發(fā)展成今天的上海市。無論何時，發(fā)展都是硬道理。但這個說法，沒有得到進一步證明，比如，為什么叫上海浦？我覺得，按今天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即上海就是去海比較近的地方。從上海的地理位置看，位于東海之濱，如果不知道那些遙遠的典故，好像這樣粗放的理解也不能算錯。歸根結(jié)蒂，上海是個水澤之城，這是千真萬確的，“上海城市精神”的第一句就是“海納百川”。如此這般，仿佛上海是一片海的傳說，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
　　 走到一個服裝展位前，一件斜襟的豆綠色衣袍，讓我駐足。它標志著宋末元初時代，上海棉紡業(yè)的發(fā)展水平。黃道婆，這個名字，我在中學(xué)歷史書上就知道了。2014年，我去三亞，在一個民俗展覽園，看到了黃道婆用過的紡車。當時匆忙，現(xiàn)在方知，年輕時黃道婆逃婚去了海南的崖州。三十年后，她回到故鄉(xiāng)松江府烏泥涇(今屬上海徐匯區(qū)華涇鎮(zhèn))，將學(xué)到的“錯紗、配色、綜線、絜花”等織造技術(shù)帶回，讓當時的“烏泥涇被”全國聞名。松江府可以理解為今日的上海，黃道婆創(chuàng)造了先進的紡織技術(shù)、推廣先進的紡織技術(shù)工具，大大推動了上海乃至全國的紡織業(yè)發(fā)展?！耙卤惶煜隆?，名不虛傳。
　　 截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上海建有棉紡廠從“一”要數(shù)到“三十七”。我第一次來上海時，下公交車的最后一站就是浦東新區(qū)周浦鎮(zhèn)“三十七廠”站（上海第三十七棉紡廠），至今記憶猶新。如果要再算上三十多家織布廠，上海那時擁有的紡織大廠就六十多家，如果再算上絲綢廠、印染廠等等各種紡織單位，從事紡織業(yè)的，少說也有千家。后來，雖然因產(chǎn)業(yè)調(diào)整，這些廠被整合或外遷，但紡織業(yè)對上海做出的巨大貢獻不可磨滅。直到現(xiàn)在，上海產(chǎn)的棉布、各式服裝、羊毛衫，無論樣式和質(zhì)量，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動。黃道婆用苦難的愛情和對百姓的大愛，紡出一根根棉線，那是她對上海這片土地扯不斷的情絲。如今的上海，道路如織，車流如織，江河如織，人影如織，2500萬上海人民正在織就一片現(xiàn)代錦繡。黃道婆，活了八十五歲，好人高壽。此刻，我仿佛看到老人家，正坐在她發(fā)明的三錠棉紡車前，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切。
　　
　　 三
　　 三四樓，展出的是近代上海史。一階階樓梯盤旋而上，不知道是布展者用心，還是巧合，多像歷史走過的道路，曲折迂回，負重而行，但始終向前向上。
　　 上了樓，展廳里一門銅鑄重炮奪人眼目。這種炮，我在一些古城都見過，但很多都是鐵制的，如果炸藥裝多了，弄不好會炸開。這門銅炮，延展性好些，是抗英名將陳化成督造的，前后端分別刻著“振遠將軍”、“陳化成”等字樣。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國侵略者進一步將戰(zhàn)火，引向長江沿岸，擬攻占上海。6月的一天，英軍大小船只百余艘，陸軍萬余人，全力進攻吳淞要塞。六十七年的老將陳化成一直出帳揮旗發(fā)炮，與侵略軍對擊，硬磕。我們這還顯笨拙的大炮、抬槍隊、鳥槍隊，怎么能抵擋住敵方的堅船利炮?。?？最終，陳化成和八十余名官兵壯烈殉國。
　　 撫摸著冰冷的銅炮，與炮口對視，依稀看到炮膛里壓抑的悲憤和不屈。當時，有人主戰(zhàn)，有人主和甚至主降。比如，那位清廷的兩江總督牛鑒被敵人的武力嚇壞了，竟然親自勸陳化成放棄抵抗，企圖逃避戰(zhàn)斗?！叭诵凝R，泰山移；人心散，搬米難?！蔽叶叄路鹩猪懫鹉锹÷〉呐诼?，每一炮，都是老英雄振聾發(fā)聵的怒吼！
　　 這門炮，是1984年11月，上海邊防檢查站在吳淞炮臺遺址附近施工時發(fā)現(xiàn)的，長3米多，重3噸。我心里的感覺，不止這么重。
　　 兩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上海因此繼北京之后，成為新文化運動新的中心。康有為行書聯(lián)“為學(xué)期日益，將詩度物華”依然保存完好，大約是在他赴上海創(chuàng)辦上海強學(xué)會期間寫的。“努力學(xué)習(xí)，期待著日益有所進步，吟詩作賦，度過美妙的青春年華”，多么浪漫！字跡清晰，仿佛還飄著墨香。在一把扇子旁，聚集了很多參觀者。定睛一看，扇面上，有另一位著名的政治人物梁啟超書寫的小行書詩跋。必須隆重提出是，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說的“中華民族”一詞，就是他首次在文章中使用的。也就是從那時起，這個詞，出口錚錚有聲，落筆光芒萬丈。其實，我是書法的門外漢。沒想到，他們的字如此規(guī)矩，娟秀，看過他們師徒一張戊戌變法失敗后的合影，兩人雙目炯炯，滿臉灑脫不羈。不是說字如其人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左瞧瞧右看看，我鑒賞的，是這字里行間，透出的浩然之風(fēng)，凜然之氣。字如其人。
　　 1920年，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個早期組織在上海成立。8月，在上海復(fù)興中路順昌路口，陳獨秀在上海開了一家秘密的小印刷廠，出版了第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這本不足30000字的小冊子，是陳望道根據(jù)日文版和英文版翻譯的。第一版印成了《共黨產(chǎn)宣言》，竟無人發(fā)現(xiàn)。印刷廠的工人以及社會大眾，沒人了解“共產(chǎn)黨”這個概念。再說，全部工序都靠人工，確實容易出錯。就展出的這臺印刷機而言，那時，自動化程度太低了。這本書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大概因為馬克思執(zhí)筆又是第一作者的緣故吧，封面上只印著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馬克思的肖像。據(jù)說這本錯印的《共產(chǎn)黨宣言》至今只留存三本，現(xiàn)場我沒看到。我盯著正本封面凝視良久，對偉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曾經(jīng)一度我也想留胡子，我以為胡子是一個人智慧的延伸，腦袋不開竅時，捋捋胡子，就會在一片茂密的草叢中，摸到先哲珍藏的鑰匙。校正后，《共黨產(chǎn)宣言》第二版加印了1000冊，并將紅色封面按改成了藍色封面，猶如滿天紅霞變成了共產(chǎn)主義火種，天空寥廓，呈現(xiàn)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和蔚藍。
　　 上海于1949年5月27日解放，真正回到人民手中。上海市歷史博物館，也稱上海革命歷史博物館，極富深意。靜心揣摩，任何一座城市的歷史，都是一部新對舊、先進對落后、美好對丑惡的革命史。站在寬大的“觀眾留言墻”旁，面對著滿墻的粘紙貼，我猶豫了一會兒。我一直處在激動中，竟然什么也說不出。沿著樓梯走上去，來到五樓樓頂，是一個屋頂花園。放眼望去，可見人民廣場四周景色。不算高，正好可以俯瞰“現(xiàn)場直播”的都市生活，也可以仰望那些沖入云天的高樓大廈。我看得最清楚的是近在咫尺的上海城市規(guī)劃展覽館。我去過不止一次。上海正在努力建設(shè)國際“五個中心”，那里展示著大上海的雄心和未來。
　　 上海歷史豐厚，我無力一一歷數(shù)。作為一個新上海人，為它的偉大歷史驕傲，才會為續(xù)寫它的輝煌而奮斗。寫這篇文的時候，仿佛穿梭在上海歷史時空里，其恢弘博大，深邃悠遠，最后都匯聚成我心海里洶涌澎湃的萬頃波濤。望一眼夜幕降臨的窗外，星光熠熠，萬家燈火，只覺紙短情長，意猶未盡。拂去歷史的煙云，我看到了一個巨變的上海。上海有幸，欣逢一個嶄新的大時代！姑且借用北島的《回答》抒我情懷：“……新的轉(zhuǎn)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敝斠源宋模鰹槲业膮⒂^留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