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土豆情話(散文)
一
說起土豆,話太長,我盡量短說。
小時候,認(rèn)識土豆和認(rèn)識爹娘差不多一樣早,打記事起,就結(jié)識土豆了。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只保證能吃到過年,一開春,許多家就要斷頓了。所以,母親平時就會計劃好,家里多儲存些土豆白菜蘿卜。
我看到,那時年輕的母親,奶水不足,就用煮大碴粥的米湯喂孩子,條件稍好的,放一勺白糖。還有的,不像現(xiàn)在的母親,找一個酥軟的蘋果,用勺子一點點刮成果糜給孩子吃,而是煮一個土豆,刮土豆泥給孩子咽下。母親說,我們兄妹都吃過。同樣是圓的東西,不只是口感的不同。有人說,成年人的心酸是終于讀懂了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如果今天,哪位母親因家貧,在用土豆喂小寶寶,我看見了,淚腺立馬會變成淚泉。
還有,每年鎮(zhèn)上“六一”運動會,我們都去參賽和觀看。那時,沒有什么娛樂,一年就這么一個盛事,別提有多開心了。但母親們犯愁了,給孩子的午飯帶點什么才好。我的母親,每年都會攢幾個雞蛋煮上,給我們兄妹帶著,父親會從上衣袋里摳出一兩元皺巴巴的零錢囑咐我們揣好,中午我們會去買兩斤黑餅干。那就是一頓非常奢侈的午餐,吃飯時,很多同學(xué)都投來羨慕的目光。很多孩子,從書包里摸出來的是煮熟的土豆,已經(jīng)冰涼的土豆。
記得讀高考復(fù)讀班時,青春期萌動,不知怎么,有一次幾個同學(xué)半含羞澀半遮半掩地討論起愛情觀了。一個同學(xué)沒摟住,大談“饑不擇食”,結(jié)果被我們一頓道德“圍毆”。這個詞,我刻骨銘心,不太喜歡別人隨便揮霍它。因為,它是我小時候的專用名詞。我經(jīng)常餓得放下書包就找東西吃,打開碗柜,見啥吃啥,沒有選擇。常常見到的就是吃剩的土豆。餓了,吃什么都是美味。所以,換個角度看,土豆帶給我的記憶并不是痛苦,而是香甜。
二
煮土豆,在我們當(dāng)?shù)兀瑖?yán)格講,叫烀土豆。所謂烀,就是半蒸半煮,怎么操作,并無定式,水和土豆怎么配比,全靠經(jīng)驗,視土豆大小而定。在東北農(nóng)村,純烀土豆的時候不多,一般合理的標(biāo)配是:鍋中間燉上一鍋豆角,豆角上面擺放切成大塊的土豆和面瓜,沿鍋四周,緊貼著豆角,貼上玉米面大餅子。有時,可擠出一個地方,再蒸上一碗辣椒醬。這樣,一頓飯一鍋搞定。那個糧食稀缺的年代,土豆常常被當(dāng)作主食,難怪它被列入全球第三大糧食作物,僅次于小麥和玉米。
那時候,燒柴多半是麥秸、玉米秸,燒成的灰燼,用來燒土豆正合適。它燒出來的土豆,皮剛好呈焦糊色,土豆也正好熟透。一般我們把土豆扒出來,用手一捏,就知道熟沒熟,或者,稍加用力能掰開,就知道基本熟透了。冬天家里燒爐子,餓了,我們就會烙土豆片。所以,后來看到市場有賣薯片的,我覺得很驚訝,這東西也叫產(chǎn)品,小伙伴們隨隨便便都會做。再后來知道,人家是油炸的,但最后還是跟我們學(xué)了,“發(fā)明”了非油炸薯片,賣得歡。總是烙土豆片,我們不滿足于此,小腦袋瓜一動,一個土發(fā)明誕生了。不能將土豆扔在爐膛里燒,那就放在爐蓋上烤,當(dāng)然,爐火最好是文火。不過,上面要扣一個鐵盆或者鋁盆,不時去翻動幾下,用不了多久,土豆的香氣就彌漫開來。這樣烤出來的土豆,又衛(wèi)生又干凈又好吃。那種時候,手里拿著烤土豆,把皮扒掉,邊吹邊吃著,有誰還會去想面包??就炼梗褪枪腆w面包,物美價廉。
母親平時會變著樣做土豆,如果母親問我,想吃什么菜,我的回答是土豆。當(dāng)然,是土豆蘿卜白菜之中的首選。母親有一次聽完咯咯笑了,說:“我的三兒子,恨不得和土豆對命!”切片,切塊,切絲,母親信手拈來。但我最喜歡母親做的“風(fēng)味土豆絲”。第一種是土豆絲湯,幾十年沒吃到了,自帶勾芡的粘稠,如果再撒一把香菜葉,那味道仿佛就是我家菜園里飄散的味道。第二種是涼拌土豆絲,北方稱熗土豆絲。將土豆絲用水焯一下,七八分熟,過冷水,加蔥絲和辣椒油。我雖不嗜辣,但也要強調(diào)下,一定要放點辣,可以祛除土豆絲變冷后那細(xì)微的土腥味。吃起來,艮艮的感覺,現(xiàn)在偶爾吃到。有開過飯店的朋友自我揭密說,飯店里最賺錢的菜不是大魚大肉,而是青椒土豆絲,原因簡單,喜歡的人多,量大,土豆成本低,一個土豆一盤菜。
母親從不給土豆過油,穿“袈裟”,有點浪費,最主要的是,家里沒那么多豆油。外國人吃土豆,每每薯條或土豆色拉,就是這么直接簡單粗放。要說土豆的頂級做法,要數(shù)東北菜中的拔絲土豆。土豆過油至焦黃,白糖熬漿,再將土豆放入鍋中,翻炒,出鍋。火候是關(guān)鍵,否則,糖漿掛不上土豆。所以,很多人將這道菜叫“土豆掛漿”。所謂拔絲,用筷子夾起時,一拉,會看到一縷縷閃亮的發(fā)絲般的糖絲,絲絲縷縷,如夢如幻。這道菜要趁熱吃,涼了,土豆塊會“團結(jié)”在一起,分開他們很難,而且,硬得仿佛穿了鎧甲。一般功夫燒不了,我做過幾次,都不成功。有人用地瓜代替土豆來做“拔絲地瓜”,更不容易,地瓜水分足些,容易爛糊掉。
土豆應(yīng)該還有新的吃法。這些年流行的椒鹽小土豆能否算是創(chuàng)新?我在浙江安吉藏龍百瀑景區(qū)山頂農(nóng)家,吃了一次他們自產(chǎn)自銷的椒鹽小土豆,至今難忘。有一年春節(jié)后,在故鄉(xiāng)佳木斯,同學(xué)請我吃飯。吃好飯,我就要上火車了,那盤朝鮮泡白菜炒土豆片,沒有上車,留在老家,讓我一直想它。土豆什么菜都敢于摻乎,但從不失去自我。包括那道著名的土豆燉牛肉,其實,叫牛肉燉土豆更恰當(dāng),一般來說,土豆多,牛肉少,甚至很少。
三
據(jù)說,土豆的叫法有幾十種,我猜想是因為它進(jìn)入中國有很多條傳播路徑。在東北老家,土豆就叫土豆。我一時興起,也叫馬鈴薯。鄉(xiāng)親們以為我在故意開玩笑,沒人附和。馬鈴薯形狀像馬鈴,據(jù)說馬鈴是跟駝鈴學(xué)來的,聽駝鈴,就知道駝隊中最后一頭駱駝沒有走失。當(dāng)然,馬鈴響起來,也是寂寞山谷里優(yōu)美的打擊樂。父親是山東人,曾叫土豆為地蛋,土地下的“蛋”,最形象的叫法。到了上海,土豆的叫法有點獨創(chuàng),沒跟著西北叫地芋,也沒隨江浙地區(qū)叫洋番芋,而是叫洋山芋。這是土豆最“洋”氣的叫法。其實,土豆不土,那叫樸素。當(dāng)然,上海人一般也不管地瓜叫地瓜,去掉這個“洋”字,叫山芋。
土豆原產(chǎn)于南美的秘魯和智利一帶,四百年前傳播到中國。最初,只在高寒的北方地區(qū)種植,它與玉米、地瓜這些高產(chǎn)的苦命作物,養(yǎng)活了廣大貧苦百姓。土豆是天生的藥膳,可治療胃痛、癰腫、濕疹等疾病。我有時胃不舒服,吃飯時就多吃幾口土豆,管用。當(dāng)然,現(xiàn)在土豆大江南北都可以種植了,它喜歡涼爽,南方就早點種,比如上海,每年2月就可以埋種了?,F(xiàn)在農(nóng)民有了塑料大棚,自己可以操縱一年四季,想什么時候種,就看自己的安排了。
這兩年,我也在河邊溝畔種點土豆,拋開自己是否屬于違規(guī)墾荒不說,土豆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好種。我2月初埋下種子,結(jié)果到3月底還是只出了稀稀拉拉的幾棵苗,補種之后也沒出全。后來分析,我買的種子貪便宜,是超市里賣剩下的土豆,放了一段時間,發(fā)芽能力下降。另外,土豆雖耐寒,但溫度不達(dá)標(biāo),芽發(fā)不出來。我偷懶了,春天乍暖還寒,我沒給土豆覆蓋地膜。
土豆長出來,就像農(nóng)家的孩子一樣,可以少管,但不可以不管。施肥當(dāng)然重要,培土更重要。否則,結(jié)的土豆露在外面,風(fēng)吹日曬,綠土豆,不能吃,有毒。土豆當(dāng)初輾轉(zhuǎn)從南美洲帶到歐洲,人們并不是食用的,而是將它作為一種花卉種植,欣賞花朵的艷麗。土豆開白色的或藍(lán)紫色的小花,小家碧玉,很耐看。我是又想看花又要吃土豆,網(wǎng)友建議,將花和頂尖掐掉,免得徒長秧苗。我不忍心,還是留了幾株開花的,每次來田里,看她們迎風(fēng)輕舞??椿ǖ南矏傔h(yuǎn)遠(yuǎn)勝于吃土豆本身。
在農(nóng)村那些年,我沒積累什么種田智慧。包括土豆什么時候可以采收,都莫衷一是?!班徧铩备嬖V我,正常生長的土豆,一旦到了葉子發(fā)黃、葉子邊緣卷曲,就可以挖土豆了。如果不挖,那些新結(jié)的土豆會發(fā)芽的。果然,有些葉子發(fā)黃的我晚挖了些日子,里面的土豆已經(jīng)發(fā)芽了。發(fā)芽的土豆,有毒,也不能吃,可惜了。
挖土豆,讓我想起家鄉(xiāng)收土豆的場景,東北叫“起土豆”。當(dāng)犁杖將田壟劃開,遍地白花花的,我們彎腰不停地?fù)熘?,將土豆攢成堆,然后,再一堆堆裝麻袋。累了,我就蹲著歇一會兒,盯著滿地圓滾滾的土豆出神。驀然覺得,這是沉默的土地第一次睜開這么多眼睛打量人間。
土豆收完了,田里并沒冷清,又有很多鄉(xiāng)親,在田里揮鎬。她們非常內(nèi)行,知道每一鎬應(yīng)該落在哪里,那些犁杖沒有劃過的地方,是鎬頭必刨之地。他們不時地彎腰,撿起那些漏收的土豆。東北把這叫溜土豆,讀liù,別讀liū,若發(fā)此音,同“熘”,以為在炒土豆呢。由此,我覺得東北話其實不比上海話簡單,比如,東北人說夸(讀kuā,替代字)土豆,別以為是表揚土豆,其實是削土豆皮的意思,“修理”土豆呢。漢字,據(jù)說從殷商后期的甲骨文時期就產(chǎn)生了,后經(jīng)歷朝歷代增刪發(fā)展而成。但從方言的角度講,我覺得我們依然肩負(fù)著造字的任務(wù)。
四
土豆含有豐富的淀粉,也因此,衍生出土豆制品,基本都是以淀粉為原料的。家鄉(xiāng)人將淀粉叫粉面子。粉面子除了勾芡,就是做粉皮粉條。
每次炒土豆片或者土豆絲,母親都要多洗幾遍,以免炒的時候太粘稠,粘鍋且破壞口感。每次洗下來的水匯在一起,放在一只鋁盆里。起初,我不解。后來見母親,先用鍋燒上開水,這邊將洗土豆水邊澄邊倒掉,速度慢些,留下沉淀在盆底的粉面子。加水,將粉面子攪拌得似濃牛奶。水開了,母親將鋁盆放在沸水上,旋轉(zhuǎn)幾次,便揭下來一張干粉皮。趕緊用冷水過幾次,一張最為原始的東北大拉皮橫空出盆。那粉皮亮晶晶的,添加了母愛,好看更好吃。
那時,村里有個粉坊,和我們學(xué)校,僅一溝之隔。在學(xué)校,就能看見晾曬的粉條,雪白耀眼。那條水溝是粉坊排出來的水,水吐著白沫,溝越?jīng)_越深。冬天時,課間,我們隔著柞木障子,將晾干的粉條一根根拉下來。帶回教室,趁老師不在,我們用爐蓋烙著吃。粉條一加熱,滋滋冒出很香的煙,就像現(xiàn)在的膨化蛋卷似的,咯嘣脆,原味兒。粉坊里的鄉(xiāng)親,看到我們把小手伸進(jìn)去,只笑笑,什么也不說。當(dāng)然,也沒人來學(xué)校匯報。做父母的都知道,孩子們一日三餐油水小,容易餓,正在長身體,又沒什么零食帶。
母親每年都在粉坊上班,幾乎每天都干到很晚。曾經(jīng)以為,母親這份活兒不錯,有時還提供“夜宵”。聽母親說,干到晚上九十點時,大家可以順手煮點掉落的粉頭,拌上辣椒醬,墊補下。我還碰到過一次,她們正在吃粉。太晚了,我就去接母親下班。當(dāng)然,我碰到最多的是,母親在燈光昏黃的地窖里,正沿著土筑的臺階,端著一簸箕土豆,吃力地往上挪著步子。是把地窖里儲藏的土豆運送到水池清洗。那時落后,沒有任何機械設(shè)備,很多事情都靠一雙手。為了她的四個孩子,為了每天十幾個工分,母親從來是流汗不流淚。那是我最恨土豆的時候,心里把那句俗語拋給它,“土豆搬家——滾球子”。
我至今愛吃土豆粉,對紅薯粉、藕粉、綠豆粉不排斥,但不喜歡。所謂粉絲,不過是粉條的微縮版。我有兩個南方同事,總是把粉條和米粉混為一談,也有把粉一律叫粉絲的,沒人去糾正,大家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就行了。
不知哪位先驅(qū),第一個將fans(運動、電影等的愛好者)叫成了“粉絲”。愛吃土豆,我是土豆最忠誠的粉絲。其實,全世界人民都是土豆的粉絲。這次法國巴黎夏季奧運會,每天提供的50道菜中,至少一半為素食,目的是將每餐的碳足跡平均減少50%。且不提供薯條。外加一條理由,油炸鍋易引起火災(zāi)。盡管有西班牙辣醬土豆替代之,還是免不了令各國運動員們私下里小聲嘀咕。中國運動員有口福,代表團有24人川廚團隊做后勤保障,實在想吃土豆了,索性就來一道干鍋土豆片吧。
和土豆相處久了,農(nóng)民就開始想,如何把土豆變成金豆子。反季蔬菜有爭議,但能賣好價錢。冬季里,吃到沾著泥的新鮮的土豆,那才叫接地氣呢。前段時間看了一個新聞,黑龍江的一位老鄉(xiāng),土豆專業(yè)戶。他夏季在北方種土豆,冬季則到海南種土豆,正好利用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土地的空窗期。然后,把收獲的土豆再運到大雪紛飛的北方出售,順便,請土豆代自己回家鄉(xiāng)看看。
再說今年冰雪節(jié)期間,哈爾濱市民將南方游客叫成“南方小土豆”,有很多解釋,我愿意相信其中一種,就是游客都裹著羽絨服帶著棉帽,有點形似土豆,圓滾滾得可愛。但不相信那是歧視和攻擊。只是,爾濱人民太熱情了,像土豆一樣實心實意。每當(dāng)稱呼一聲“小土豆”,他們看出了游客表情里淡淡的惶惑和尷尬,為了表達(dá)的歉意,他們不說“對不起”,而是把街邊的火筒爐燒得滾燙,不見火苗,上面只烤著地瓜,沒烤土豆。怕冷的游客,還可以就近烤烤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