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六月中旬，川地的麥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我坐上車子回奔西吉的老家的路上，當(dāng)車子穿過固原，駛進(jìn)西吉方向時，透過車窗外，我看到了滿山大片大片金黃色的麥田，哦，麥子黃了，盡管好多年沒有收過麥子了，但這熟悉的場面，想起了我的童年，一股心酸味涌上心頭。
　　 小時候，我和弟弟喜歡趴在父親用麥繭搭成的麥碼洞洞里，父親會拔點柴禾給我們鋪平，我和弟弟會把它當(dāng)作炕一樣?；貞浛倳殡S疼痛，閉上眼睛，靜靜地我就在那座山上坐著，風(fēng)輕輕地掠過我的頭發(fā)，蛋黃色的陽光灑在身上，麥田里飄散著細(xì)細(xì)的微塵，還有麥香的味兒。父親揮動著有力的臂膀，麥子在他的身后如一片士兵倒下，我和弟弟笑著說著，趴在麥碼碼里，晚風(fēng)拂過金黃的麥穗，光線彎下小小的弧度，晚霞點燃了震湖里的波紋，天湖一色，赤紅赤紅，通往麥田的路，扭扭曲曲蔓延到荒草深處，父親擋住夕陽，碎片灑滿麥碼縫隙，弟弟探出腦袋晃動，蛙聲鋪滿回家的路，也鋪滿父親微笑的溝壑，時而還會哼幾聲老秦腔……那時生命遼闊，父親抗著木板車，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和弟弟坐在父親的木板車上，閉上眼睛，悠悠蕩蕩，總感覺木板車在倒走，可惜時光永遠(yuǎn)都不會再倒回了。
　　 我家的麥地在山畔，周圍都是荒山荒地，一年種點糧食，總有飛禽走獸耗焦，父親說農(nóng)業(yè)社時，他是會計，我們家住在河的對面（沈家咀），蘇堡街道和沈家咀農(nóng)業(yè)社是一個社，由于中間跨著一道河，來去不方便，所以蘇堡街道的五戶人遷到沈家咀，我家就是其中的一戶，況且父親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我們姐妹兄弟五個，我和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出生在沈家咀。
　　 隨著生產(chǎn)隊土地承包到戶時，我們也被迫無奈，一九八零年，父親帶著我們又搬遷至蘇堡街道。可蘇堡街道的土地已經(jīng)劃分結(jié)束，給我們劃分的都是原來的林地，草地，沒有糧地，所以，我們家分到的地是最薄的。蘇堡是一個小小的街道，除了街道是最低處，座著一長綹子的村民，再就是一臺一臺的高埂子，一共有六臺高埂，也就住著六層人，所以街道的土地不寬廣，沒有鄉(xiāng)里人的土地多。村民都分了川地，而我們家就分了一個三角形的川角角，跟山地沒有兩樣。母親總說，別人種得都是地瓤瓤，我們家種得都是地邊邊。
　　 蘇堡的地大多分為東西兩山，一山（陽山）為東爛山，一山為（陰山）西爛山。搬遷過來的第一年，父親把分給我們的東爛山一塊山坡地（大概就是四五畝地），滿地都是洋苜蓿，父親說那是農(nóng)業(yè)社種得草地，喂牲口用。父親領(lǐng)著兩個幼小的姐姐，早出晚歸的挖洋苜蓿，我們家摞了兩座洋苜蓿根的柴垛。父親種上了一大麻包豌豆，可到收豌豆時，連豆帶蔓，父親挑回了一尖擔(dān)。
　　 我們常常過著青黃不接的日子，隨著小弟的到來，更是雪上加霜，日益艱難，除了喂不飽肚子，母親拖著病懨懨的身體，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到處借住，沒有房子，沒有莊地，住過別人搬走的塌窯，住過大關(guān)場里的土高房，住過農(nóng)業(yè)社養(yǎng)過牲口，伸手不見五指的窯洞，住過蒿草掩過門坎的倉庫。父親拼命地為我們?nèi)找贡疾ǎ钕莸难劭?，漸瘦的身體，回想起來讓人心疼不已。
　　 父親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那幾畝薄田里，東爛山的地都在山腦腦，薄田陡洼。窮讓父親飽受了人情冷漠，人間疾苦。俗話說，后山有地前山有路，但由于我們窮苦潦倒，前山有地的人阻止我們走路，父親不敢去種秋天的莊稼，每年都是豌豆和麥子交換種，父親說，長桿桿的糧食好捆，好背，在麥子收完后，父親會領(lǐng)著我們姐妹一趟又一趟的從山上背麥，一直背到山下去裝車。我在姐姐幫忙捆上一捆麥子架在我肩頭時，我往往會失去重心，東倒西歪的腳步踩不穩(wěn)時會連我和麥捆一起滾落……
　　 麥田盡管沒有路走，但父親還是下定決心喂養(yǎng)這片貧瘠的田地，每次上地，父親沒有空手去過田地，甚至包括兩個姐姐，每次都是肩上扛著一擔(dān)糞去地里，我們一家硬生生在崎嶇陡峭的山坡里踩出了一條通往麥田彎曲的羊腸小道。要是雨后和雪后的小路，更是泥濘不堪，父親的雙腳會畫成外八字，拄著鍬，踩著點小心翼翼地走。春夏秋冬幾十年。
　　 麥田的坡度更是大尺度，雖說沒有九十度垂直，但也在八十九度左右。犁地更是苦差，山坡地好多人都稱之為“立不住老爺，放不住獻(xiàn)飯”。父親赤裸著雙腳，套上一對毛驢春種秋翻地，由于地形過于陡峭，就連毛驢也都不由自主向下滑，我和弟弟會拉著驢籠頭使勁向上拽，一不小心還會被驢蹄踩到腳，刮了皮。父親以匍匐的姿勢行走，整整一個早上。更難的是到磨地時，沒有像別人一樣腳踩在磨上，而是腳用力蹬著地，兩只手用力壓在木磨上，整個身體側(cè)擰著……一段黃土擁抱過的童年，一段苦難歲月里的記憶，讓人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惆悵和傷懷。
　　 那些年，父親在田間地頭的時間比呆在家的時間多的多，一把抗在肩上的鐵鍬從未生銹過，他從來沒有睡過一個透夜的覺，但歲月仍舊像個狠人，欺負(fù)老實的莊稼漢。父親是被生活虧待的人，他痛苦又無可奈何。苦難就像父親的麥田地，割了一茬又一茬。
　　 大西北的冬天很冷，白天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長。每天早上上學(xué)時，總會碰到父親一只胳膊挽著糞筐，一只胳膊腋窩下夾著鍬，兩只大手統(tǒng)進(jìn)狹窄短缺的袖筒里，盡管頭戴著那頂不知道多少年的舊暖帽，冰霜依舊包圍了他的整個面部，要是有一場雪涌進(jìn)村莊，他身后的雪地，便留下一道長長的深深的腳印。冬天的田地盡管沒有了莊稼，但父親依舊會挑一擔(dān)糞去地里，將熟地鄰邊的荒野一點一點用鎬子掘熟，他手上的裂縫千條萬縱，總說一年的莊稼要兩年來操。晚上回到家，借母親縫補(bǔ)衣服的針和煤油燈，又將自己腳后跟像蛇口一樣的裂口，用麻葉絲一針一針的縫合。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了小弟上了大學(xué)，農(nóng)田退耕還林，在推土機(jī)轟隆隆的響聲中，一條大汽車都能到達(dá)地里的寬敞大路展現(xiàn)出來，田地都栽種上杏樹桃樹。父親才放棄了他的田地。但還是時不時去田地看看，補(bǔ)補(bǔ)樹苗。杏林像父親的麥田，在這里又蓬勃生長。春天時，滿山遍野的杏花怒放，覆蓋了這片山坡，更像給山野穿上一身粉色的裙子。秋來時大片大片的緋紅，給荒涼的大西北裝飾了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從沒有忘記父親為了我們，為了生計，在那個苦難的日子里，努力拼命地掙扎。去年父親病重，和小弟回去陪父親看病，但很遺憾的是沒有留住父親，最終，在他彌留之際，說想去他的田地看看，我們拉著父親從東山轉(zhuǎn)了西山，那是父親最后一次看他的田地。在深秋里，滿山遍野的杏樹葉紅了，父親走了，永遠(yuǎn)的走了，結(jié)束了他苦難深重的一生。父親就在他的杏林不遠(yuǎn)處安葬了，我們的哭聲淹沒在了那片金黃的杏樹林里……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捆麥子——那個生長過萬頃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我很滿意在這里能降落您的世界，如一只麻雀兒生存！
　　 車停在了父親的墓邊，他走后，關(guān)于父親的每一個日子我都會來看他。農(nóng)歷六月十二是父親的祭日紙，和大姐弟弟在給父親燒完紙后，我們又去父親的田地了，坐在田埂上，震湖里水依舊晃蕩如故，對面的人家倒影在河里，猶如一幅水墨畫。只是蛙聲少了當(dāng)年的氣派。麥田里的父親，我們兄弟姐妹的影像再次浮現(xiàn)。和父親一樣老的鄉(xiāng)親，大半已經(jīng)歸去，蹚過那片青苔，我的鼻腔又一酸。
　　 流落他鄉(xiāng)的我，麥子黃時，每一陣吹過黃土地的風(fēng)，都會讓我背井離鄉(xiāng)的心魂顫栗，并讓那個被寄寓的肉身，從此不斷被一陣沒有來由的痛撞擊。容易記得一些聲音、氣味，那些走過的路線。我總忘記今天的事兒，但昨天的記憶卻在某處再生，在每一首老歌中，在每一個象征的季節(jié)里，成為了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而我，也終將和父親一樣，會成為塵土、野草記憶的一部分，在另外人回家的鄉(xiāng)村路上飛揚，或者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