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情】老喬(隨筆)
再次見到老喬的時候,已經(jīng)時隔八年。我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暮春的午后,工業(yè)區(qū)供人休閑健身的公園里靜悄悄的,里面的花草樹木包括健身器材都保持著一種靜默的狀態(tài)。 由于受疫情影響,今年以來工廠訂單一直不多,工友們相比往年也就清閑了不少。這天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一個秋千上,一邊玩手機,一邊隨意晃蕩著。
忽然,感覺背后有人在輕輕地拉我的衣服,我扭頭一看,原來是兩個孩子在用小手把我往外推,那意思明顯是想讓我把秋千讓給他們玩兒。我笑了笑正準備站起身讓給他們,就聽見背后傳來了呵斥聲,只是用的是方言,具體內容我聽不太懂。隨之看見一個約有五六十歲的老頭兒過來,準備把小孩拉走。
乍一看感覺這老頭兒有些面熟,五六十歲年齡。一身陳舊的衣服,弓腰駝背,黝黑的臉上,布滿了歲月刻劃的滄桑痕跡。只是在他抬手拉較大小孩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大拇指旁邊又多了一根手指,我們老家俗稱“陸指”,即“六指”的意思。看到這個手,我心里一驚,立刻想起了好多年前的鄰居老喬(因為老喬就是和這一模一樣的六指)。只是心里還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為老喬算起年齡,今年也應該只有五十幾歲,不可能有這么蒼老。
老喬,是我二零一二年在許家渭居住的鄰居,我們在那里一共住了四年。后來我因為調換了工作,那里距離新公司較遠就搬家了,從此以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如今想想,時光匆匆,不覺間已經(jīng)過了八年了。
那一年我和愛人在“愛德金”工作,孩子也在就近小學讀書。老喬在一家建筑工地做水管安裝,他老婆在我們公司做普工,他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上初中高中了,所以都在老家湖北恩施就讀。那時候老喬是個個性開朗的人,開心的時候,爽朗的笑聲特別容易感染人,滿口潔白的牙齒,更是彰顯著他的健康與對生活的希望。老喬愛喝酒,每當傍晚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坐在門口那個用青石板擺放的簡易桌椅上,一盤花生米,一盆他從湖北老家?guī)淼呐D肉或者臘腸,我拿出自己泡制的楊梅酒,邊喝邊聊一些耳濡目染的趣聞趣事。高興的,搞笑的,我們借著酒意的酣暢開懷大笑。不幸的,遺憾的,我們唏噓嘆息,感嘆生命無常,生活的沉重。如今再想起那些遠去的時光,依然令人懷念,因為那才是真正的生活,酸甜苦辣,五味雜陳。雖然苦,雖然累,卻也是充滿著希望。
一年后,讀高中的兒子因為高考落榜,帶著一顆失落的心情來浙江找父母。猶記得那晚老喬心情很低落,因為兒子的成績一直不算太差,滿以為能考個二本或者三本之類的,將來也可以靠學問工作,擔當養(yǎng)家的重擔。再不要像他們老兩口一樣,風里來雨里去的苦累勞作,累垮了身體,卻只能賺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一家老小的生存。對于老喬的失落,我是深有體會,因為,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作為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成龍成鳳呢?而作為農民工的我們,沒有雄厚的財力,沒有強大的后盾為他們做鋪墊,唯一能讓他們“鯉魚躍龍門”的,只有考上一所大學。
幾天后,老喬的兒子去了一所鞋類設計培訓學校,準備學鞋子開發(fā)設計專業(yè)。也許,一兩年后,他也可以坐在安裝空調的開發(fā)室里,每月拿到一筆不菲的工作。而這一切就緒后,老喬的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爽朗的笑容。因為,作為社會基層的我們,要求的真的不多。
半年后,讀初三的女兒打來電話,說畢業(yè)也沒希望考上高中,因為她的成績幾乎是年級墊底的角色,所以她也不想繼續(xù)上學了,她想來浙江,和父母一起打工。老喬夫妻開導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讓女兒恢復重新上書的決心,沒辦法,只得答應讓孩子來浙,希望通過面對面的勸解,讓女兒上一所技校,哪怕幼師也好,將來哪怕做一名幼兒園的老師,一個月兩三千塊錢的工資,作為女孩子,也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那天晚上,老喬家的燈一直亮到凌晨兩三點鐘。老兩口真是為了孩子們操碎了心。
女兒是一個星期后來浙江的,從車站接回來女兒后,老兩口既是心疼又是生氣。心疼這些年對孩子缺少了陪伴,生氣的是孩子的執(zhí)拗,恨鐵不成鋼。只是,后來老喬夫妻始終也沒有說通女兒再上學。沒辦法,只得安排進廠子里,和老喬老婆一起在流水線做工。
由于兒女的到來,老喬把整個二樓都租了下來。沒辦法,我和愛人只好搬到三樓。但依然是鄰居,我和老喬依然時常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天氣熱的時候,我們通常邊喝酒邊乘涼,幾乎到凌晨才回房休息。
只是,后來發(fā)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打破了老喬一家的平靜。老喬的兒子是個不善言辭的男孩,他每天都去學習鞋業(yè)設計技術,中午在技校門口買快餐吃,晚上八九點才回來休息。女兒已經(jīng)十六七了,和她母親一起上下班,但是性格卻是和兒子恰恰相反,是個愛蹦愛跳愛臭美的女孩。每天換不同的衣服,也偷偷學會了化妝。由于是女孩子,老喬夫妻也并沒有刻意阻撓。那一年的中秋,兩夫妻花了五千塊錢,分別給兩個孩子買了手機。看著兩個孩子欣喜若狂地拿著新手機,不停地“劃楞”著。我分明看到了老喬臉上也洋溢著滿足的微笑。
俗話說“哪個少年不善鐘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 特別女孩子,一旦大了總是讓人操不完的心。怕被居心叵測的壞男孩帶入歧途。老喬的女兒正是花樣年華的女孩,本身就漂亮再加上刻意打扮,一時間也是流水線男孩眼中的一道風景線。所以,雖然老喬老婆看管得比較嚴,也免不了一些膽大的男孩找各種理由搭訕。小女孩雖然在她母親面前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但是內心滿心歡喜的表情總是擋不住。
那段時間老喬夫妻的心情總是非常沉重,內心充滿著壓迫感。因為有一個貴州的男孩,總是兩次三番地約她們的女兒出去玩兒。雖然老喬老婆一再告誡,但是他們能感覺出女兒的內心是不滿的。記得不止一次老喬在喝酒的時候對我說,“唉!以前總是盼著孩子們長大,如今真的長大了,卻是更加讓人操心了。”我勸他說:“也別太刻意約束孩子,如今正是她們的青春叛逆期。有些事情,欲速則不達,你愈加管束,她們越叛逆?!崩蠁陶f那個男孩染著一頭五顏六色的搞怪頭發(fā),整天泡網(wǎng)吧,所發(fā)的工資根本不夠他自己用,是個十足的“古惑仔”。如果一旦松口,那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當時,我真的能體會做父母的那一惴惴不安的心。只是,卻只能是理解,卻不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老喬的老婆像瘋了一般找到我,問我知不知道小周(即追老喬女兒的男孩)的電話號碼或者與他親近老鄉(xiāng)的聯(lián)系方式,我才知道老喬的女兒不聲不響地和那個男孩私奔了。兩個孩子連工資也沒要,趁著夜班偷偷地出廠,然后不知去向。我說我也不知道那男孩的情況。后來老喬和他兒子也來到廠里,我和老喬的親戚朋友,幫忙找了兩三天也沒一點進展。后來老喬去派出所報警了,警方登記了老喬提供的一些情況,后來老喬又去了男孩的戶籍所在地,再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那件事以后,老喬老婆大病了一場,不停地哭著念叨著女兒的名字,老喬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很少再聽到那爽朗的笑聲了。再后來我找到了條件更好的工作,搬去了幾十里以外的另一座城鎮(zhèn),從此再沒了老喬的音訊。
當我再次叫出“老喬哥”三個字時,我知道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因為只有五十歲左右的老喬,現(xiàn)在看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了,這些年他遭遇了多少不如意的經(jīng)歷,以至于滿身的滄桑如此明顯。老喬聽到我叫出他的名字,怔怔地看著我好一陣,才驚喜地對我叫了一聲“小王兄弟”。誰也不曾想到多年不見,再見卻是如此這般情景,恍若隔世??傆星а匀f語,此刻卻是如鯁在喉。
我把兩個孩子抱在秋千上,拉著老喬一同坐在緊挨秋千的石凳上,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個老鄰居這些年的狀況。老喬點燃了一支煙,沉默地抽著,直到香煙燃到燙手指,才低沉地說起了他這些年的故事。
原來,自從女兒和那個男孩走后,一家人找了一年多,始終沒有一點音訊,一家人充滿了挫敗感。直到后來兒子學有所用,工資一年比一年高,繼而又談了個長相不錯的女朋友,一家人才逐漸走出了陰影許多。后來兒子結婚了,再后來有了孫子,家里恢復了不少歡笑。只是每每想起那個讓人又憐又恨的丫頭,心里一陣難受。兩三年了,也不知道如今過得怎么樣?
直到孫子三周歲的一天深夜,老喬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但是電話里的聲音卻是讓他如此熟悉。聽到這個聲音,老喬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當老喬媳婦知道是女兒的電話時,趕緊搶過電話,用帶著哭腔的顫抖聲音問她在哪里?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那邊只是傳來了不停的哭聲,一聲聲哭泣,聽得老喬夫妻心都碎了。最后還是老喬說“丫丫,在外面過得不好,就回來吧!”電話那頭聽到這句話,哭得更是不能自已。后來女兒告訴他,她就在溫嶺火車站,中午就下車了,一直不敢給他們打電話,不敢回家。老喬夫妻聽了,一邊既心疼又責怪地數(shù)落著女兒,一邊趕緊起床叫出租車去火車站接閨女回來。二十幾分鐘后,他們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看到了一個滿臉稚嫩的小姑娘,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蜷縮在候車大廳的一個角落瑟瑟發(fā)抖……
回到家里,一家人再次團聚,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后來從女兒的口中得知,那年他們從溫嶺偷跑后,害怕家人找到男孩老家,就直接乘車去了深圳。在深圳男孩的表哥幫助下,進了一家外資工廠上班。到深圳后她們直接就同居了。剛開始男孩非常努力賺錢,安安分分工作。誰知一年多后,就不愿天天上班了,經(jīng)常找各種理由請假或者是直接曠工。再后來就干脆辭工了,跟著他表哥在一家游戲廳做保安,后來又跟著游戲廳的老板販毒。有一年的時間,她們也曾經(jīng)過得很是風光,手里積攢了幾十萬塊錢。也就是那一年,她生下了她的兒子。只可惜一年多后,男孩也染上了毒癮。再加上販毒過程中出了幾次狀況。手上的一些積蓄一下子就沒有了,后來甚至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每到這個時候,男孩就逼著女兒用各種理由找他的親戚借錢。如果不去,就狠狠地打她。剛開始男孩的親戚看到她是老表女人的份上,或多或少接濟一些,只是每次都是只借不還。再后來就沒有人愿意借了,畢竟誰都賺錢不容易。就這樣一家三口渾渾噩噩的生活著,直到有一天,男孩被警察帶走后再無音訊……
自男孩被警察帶走后,女兒再沒有經(jīng)濟來源。自己帶著孩子又不能工作,只得賣掉了自己的金項鏈和戒指,打車又回到了溫嶺。說到這里老喬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一副無能為力的神情。我拍了拍他的肩說:“老喬哥,你也別太自責了,孩子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她還年輕,以后的路還長?!闭f著我又遞給了他一支煙。老喬點燃后說:“剛回來,一家都挺喜歡的,畢竟是血緣之親嘛!可是時間長了,矛盾漸漸就多了。俗話說,姑嫂難相處呀!時間長了,兒媳總是抱怨小姑子娘倆住家里白吃白住,抱怨外甥搶自己孩子的玩具不知道謙讓,再后來發(fā)展到指桑罵槐?!崩贤跽f到這里,滿身地疲憊。畢竟都是一家人,他和兒子夾在中間,都很為難,可是又能怎么樣呢?難道真的要把沒生活能力的女兒往外趕嗎?把女兒往絕路上逼嗎?為了能緩解家里的矛盾,老兩口拼命賺錢,所有的收入都補貼到了家用上。為此兩夫妻烙下了一身病。說到這里,老喬滿是身心疲憊。
那天下午,我陪著老喬聊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天黑,直到倆孩子嚷著肚子餓了??墒?,面對著老喬的無奈,我卻不能為他做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對面的超市,為倆孩子買了兩箱牛奶及一堆零食。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公園的路燈亮起來的時候,我目送著老喬提著牛奶領著倆孩子的背影漸漸遠去。抬頭望著,暮靄沉沉,心情與夜色一樣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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