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老屋(散文)
老屋
老屋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廢墟,傷心地說,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老屋,母親哭了,在告別老屋的時候。我在回憶老屋的時候,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老屋包括老院、新院和后院,老院是四合院,爺爺奶奶小姑小叔和父親兄弟五個六家十幾口人住在一個院子,各自起灶,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吃飯的時候,都端出粗瓷大碗,坐在院子的臺臺上,有時出了前門,下了上馬石,和鄰居們一樣,蹲在條形石頭鋪成的巷子邊,邊吃邊說邊笑,很是熱鬧。
前院的南房,用土坯和木柱建造的,格子門格子窗,一個大土炕,原是爺爺奶奶小叔小姑的房子。緊挨著西邊有一小小的加巷,是灶房。東邊緊挨著是正門,走馬門樓。門樓連著南房,地面用方磚鋪著,中間有兩扇大門,隔開了屋內(nèi)和屋外。門外兩邊有兩個青石墩,上面已經(jīng)磨平,隱約可見花紋,側(cè)面刻有獅子的圖案,很是生動。
大門上面有一塊門楣,嵌有“敬恕”兩個字,這是家訓,是做人之道。門外兩側(cè),有兩塊大的照壁,小叔在上面用粉筆寫過字,記得有“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以糧為綱,綱舉目張”。門里,是通向院落的門套底,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夏天很涼快,孩子們都愿意在這里玩。
大門的木門檻,被搖成了上下兩半,被穿了四個窟窿,用鐵絲上下擰了。它是我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大人們要下地干活,就讓兩三歲的堂兄妹們對坐在門檻兩邊的地面上,兩手抓著門檻來回的搖晃,聽著“咯噔咯噔”的響聲,是一種快樂,有時候搖晃不公,還不時伸出手撓對方一下,接下來的就是哭聲。勸架的總是爺爺。漸漸的不坐地面啦,就直接坐在門檻上,兩手扶著,屁股用力搖晃,一不小心,摔個仰面朝天。
有時候,結(jié)伴爬著下了青石條的五個臺階的上馬石,在石頭巷子中,和小伙伴們一起,很是熱鬧。
長大了,每年放暑假,我總幫母親干活,有時去地里給豬拔草,有時跟著生產(chǎn)隊的羊群去檢羊糞蛋。羊住在西溝的半坡的土窯洞。每到放羊時間,一群孩子,每人手里都提著小籠籠,跟著羊群的后面,急等著用手去檢羊剛拉的糞,偶爾還用籠籠直接從羊屁股下接,掙著搶著。隨著羊群,一起去一起回。隨身帶去的干糧就是一塊玉米面饃,或者是一手帕蒸的紅薯干,餓的時候,手往衣服后背上蹭一蹭,抓著就吃,不知道什么是講究衛(wèi)生。只一次,我跑著去西溝,在坡頂,看見了羊群已經(jīng)下到坡底,就從坡上直接往下跑,坡上的小石子很多,有個拐彎,塑料涼鞋底子一滑,身子一歪,就趴在了坡上,左腿直擦地面,血很快流了出來。記得是南院的三媽把我抱回家交給了母親,在化肥廠的地段醫(yī)院,從膝蓋處取出來一塊石子,縫了七針。
“負傷”后,父親給爺爺做的躺椅就成了我每天的享受,躺在上面吃飯、睡覺、聊天,更多的是看著更小的弟弟妹妹搖門檻,有時候還會有一根5分錢的奶油冰棍吃。于是,很自豪,也很希望傷口好得慢些。
老屋的院子,是用長方形的厚實的老磚鋪成,時間已久,有的已損壞,棱角被磨成了鵝卵狀。夏天的晚上,由于天氣熱,院子成了納涼的最佳地方,每家一張?zhí)喳溩佑玫闹裣?,四邊用木棍或者扁擔等能撐起的東西墊著,生怕蛇、蟲子爬上。東邊一塊空的地面,我們叫它坪坪(piepie),上空晾衣服的鐵絲上,燃燒著用白蒿卷成的曬干的長蒿繩,濃濃的煙霧驅(qū)散了蚊蠅的襲擊!
蒿繩是爺爺從黃河攤弄的,那時候,河攤的沙子地是大德堡村的瓜地,爺爺是種瓜的,由于家很窮,空閑之余,他總是去挖一些苦菜、掃樹苗等野菜,曬干了,拿回家儲存起來,等到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取出來充饑。母親說,父親兄弟四人,小時候經(jīng)常是用它來當飯吃的。抽空,爺爺用鐮刀砍了白蒿,凝成一根根瓷實的粗長條,曬得半干,用來熏蚊蠅,很管用。爺爺是村里的老貧協(xié)。只聽大姑說,爺爺對村中的各種事情很是積極,當時有部隊經(jīng)過村子的時候,他總是忙前忙后,找這個找那個,老是不著家。
母親說,小叔(左邊)是她結(jié)婚之后第二年才出生的,和我相差六歲,于是他就成了我們的孩子王。上學放學,有他護駕。他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們上西房頂掏鳥窩,上庭房后檐掏鴿子蛋……
記得一次玩皮球,球被我打上了西房頂,他讓我找,我踮起腳跟,怎么也看不見,這時候看見了東坪坪上的一個一米見高的大肚小口的甕,扣在地面上,于是,直接就爬上去,還沒有站起來,甕突然翻倒在地。甕沒有打爛,我的后腦勺被磕了個大窟窿,血流不止,小叔自然成了罪魁禍首。
小叔很疼我,我也很愛小叔,吃什么都要給他留著,還時常分給其他小孩,小叔總說我是“燒包”。他很調(diào)皮,記得一次中午放學回家,母親給我調(diào)好了面條,放在院子的一個小方凳上,我正要吃,小叔用他的筷子夾了一筷子辣椒飛快得塞到我的碗底,我是不吃辣椒的,于是“哇”的一聲哭啦,小叔卻偷著樂。
記憶中,南房是爺爺奶奶和小叔小姑住,西房是兩間,東邊只有一間,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住過,怎么住,已經(jīng)記不大清啦,只記得我們住過庭房最里面的小間,還住過東房。再后來爺爺奶奶去世了,小姑出嫁啦,叔叔們都有了新的宅基地,各自蓋了新的房屋,搬了出去,老院顯得有些寧靜。
我們家沒有出去,因為,父親是老大,小叔沒有成家。父親和母親在西溝用倒磚燒磚,出磚拉磚,并在后院的西半邊,蓋起了五間蓋板房,我們有了自己的小院。
小叔結(jié)婚啦,庭房拆掉了,分給了弟兄五個人。前院留給小叔,小叔在庭房的宅基上蓋了上房,帶了個門洞,通向后院。
后院原來是大家公用,有各自的廁所、豬圈,更多的是槐樹、榆樹、石榴、桑樹、棗樹。還有一樹國槐,弓起了背,守在后院中間,常年累月,默默地發(fā)芽、開花、結(jié)了槐米,有時候小叔還折下來賣了換點錢,因為,槐米是可以入藥的。
老榆樹,在庭房的背后,長得很高大,可以爬上去掏庭房后檐下居住的鴿子蛋,小叔干過,我們只是看著。老榆樹充當了我們家的晾衣服綁繩子的一邊,西北邊綁在一棵桑樹上。桑樹長在豬圈的中間,很魁梧,桑果很大,紫黑,很甜。熟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摘,像個小猴子一樣坐在樹枝上,淺一點的衣服兜被裝進去的桑果染了顏色,用水洗不掉,經(jīng)常挨母親的罵。緊挨著西邊還有一棵桑果樹,果沒有東邊的大,很稀,熟的時候發(fā)紅,甜中帶有酸味,僅靠在鄰居三婆的墻邊上。別家的小孩在中午午休的時候,偷著來摘,我們經(jīng)常也出來看著,不讓他們摘。回想起來,覺得很可笑,顯得很是小氣。
石榴樹,長在歪脖子國槐的東邊,兩樹緊挨著,一棵是甜的,一棵酸的,石榴花開得很紅,在南邊兩顆翠綠的棗樹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鮮艷。
更多的是棗樹,東邊就兩棵,西邊,連著四五棵,樹不很高,但枝枝很多,棗子結(jié)的也很繁,我們站在地面上,有樹枝或者石頭的幫助,還是可以摘得到的。棗青的時候,我們就開始盯著,放學從后門回家,悄悄地偷著去摘,咬一口就扔,大人是不讓我們隨便糟蹋的。棗子紅啦,大人們在樹上用桿子敲,我們在下面往籃子中拾,然后各自拿回家。我們是很賣力的,生怕給自己家拾少了,大人們只是笑。
后來,棗樹、桑樹、榆樹,都被伐了,代替的是我們家的新院。我們家的新院,南北結(jié)構(gòu),東西朝向,五間蓋板房,北邊開了門,有門樓,借用了庭房拆下來的大門。后來蓋了門房,東房。東南角,砌了墻,用石棉瓦做了棚子,開了通向后院的小門。院落雖然有些窄小,但嚴實,舒服。后院,我們和小叔公用。
新屋,是父親母親一磚一瓦修建起來的。磚,是在西溝他們自己和泥自己倒磚自己背到磚窯中請人點火自己澆水自己背出來再拉回家并且一塊一塊砌在了墻上,新屋的一磚一瓦,都凝聚著父母的汗水和心血。
新屋的院子中,有母親每年秋天甩花生的啪啪聲;有父親常年累月騎自行車上班的背影;有我學口琴的嘟嘟聲,有堂弟星星小時候的“蟲棲”與“車火”聲,有小堂弟爬出大門找哥哥的丫丫聲,有愛人的大嗓門,有兒子歡快的笑聲……
二十年后,我們在城市買了房子,原來的新屋也變成了老屋,我們在老屋和城市的新房之間來回穿梭,老屋始終是我心中的窩——
父親病重的時候,生怕他回不了老屋,我們是提前三個月把他送回去的。在老屋,給他過了七十歲大壽,在二00九年的正月初四,還拍了一大家族二三十口人的合影,還有父親和兄弟姐妹們的合影。雖然內(nèi)心有些憂傷,但家人是比較齊全的。
一個月之后,父親走了,我們是從他親手蓋的老屋中把他送走的,有熱鬧的秦腔伴隨,還有凄凄的哀樂聲,悠長,悠長——
五年之后,市內(nèi)規(guī)劃了一條高速路,恰好從大德堡的村中間通過,于是政府決定,要拆掉大德堡所有房屋,村民很是舍不得,但最終,老屋還是變成了一堆廢墟。
但試想五十年后倘若還能活著,這該是最溫柔的安葬地。
但也只是想象的,一廂情愿的。總會有無關(guān)緊要的人,在自己面前顯得依舊那么不會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