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緣救(微小說)
時間回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
晨早,混住在廠區(qū)里的職工們忙完了家務,正準備走向各自的工作崗位。忽然,狂風驟起,只聽廠區(qū)西南角傳來幾聲轟隆的巨響,職工們紛紛奔向事發(fā)地點,那兒是廠里職工住房的在建工地。
周志勇他們幾個年輕人率先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糟糕!工地上起重機的塔架倒了,正砸在新砌樓房的磚墻上,一大片墻體轟然倒塌,腳手架,大小磚塊,還有水泥預制板,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大事不好!有人壓在磚堆下面了。大家趕緊扒開厚厚堆積的磚塊,抬開壓在他身上的水泥預制板。那人背朝天,面朝地,嘴里溢出一大攤腥臭的血跡。志勇拍著那人的背,“師傅,醒醒,你醒醒!”那人完全不醒人事。志勇一手抓住那人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胯部,將他翻過身來,“啊呀!”眾人驚愣不已,這不是廠里的肥廠長么!
肥廠長是大家給他取的混名,他姓雷,是分管廠里基建工作和職工生活的副廠長。早在福利分房的年頭,雷廠長就大權在握,誰能分到房,誰分不到房,全廠職工的命運皆掌控在他一人手里。這些年,他牟取了眾人的不少好處。也不知是因他借職務之便勒索別人,總好雷別人的肥,還是因他自身長得很胖,背地里,人們都喊他肥廠長。
一聽說被砸的是肥廠長,現(xiàn)場一下炸了鍋?!肮啡盏模阋灿薪裉炷?!”“你狠,你再狠總狠不過天吧。老天要你的命,哈哈,這是天意,天意呀!”人們將多年的積怨痛快地吐了出來。也有人悄悄地撤離現(xiàn)場,他們極不情愿參與營救肥廠長的工作,也不想落個見死不救的罵名,于是,干脆躲得遠遠的。
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肥廠長,周志勇等幾位不知所措。只聽有人喊:“早死球了,早斷氣了,直接送火葬場吧?!边€有人點著周志勇的名字說:“志勇,你救他?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你這是在坑害我們,坑害我們哪!”志勇心里本來就壓積著一股怨氣。三十出頭的他,只因沒有婚房,婚事一推再推。最令他氣憤的是,那次分房,他幾次登肥廠長的門,不惜送上昂貴的禮品,肥廠長嘴上答應給他房子,讓他耐心等著。哪知到了最后,卻被肥廠長的小舅子頂了包。想到這些,他心里的火嗡地一下躥到頭頂。于是,他一手抓住肥廠長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胯部,將那身子猛地拎起,像翻鍋翻炒食材一樣,把肥廠長又翻回到面朝黃土。嘴里嚷到:“讓我救你,我救你個錘子!”說著,他又抬起剛剛從肥廠長身上挪開的那塊預制板,要將它物歸原主。有人起哄,“砸,砸,往下砸!”年長的老孫頭見勢不妙,大聲喝到:“住手!混蛋!”他從人群中擠到志勇跟前,低聲說:“你個混蛋,他要死了,只怕你也活不成?!敝居逻@才醒悟過來。他又是一手抓住肥廠長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胯部,將那死狗一樣的身子重新翻了過來。
老孫頭俯身將手背抵到肥廠長鼻子眼兒,似乎還能感覺到一些熱氣。現(xiàn)場又是一陣嘈雜,“早斷氣了,早死球了,直接送火葬場吧。”老孫頭站起身來,高聲說:“工友們——,聽我說——,聽我說。老話說的有,同船共渡,五百年一修。你們恨他,不認他這個領導,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墒牵吘垢覀児彩乱粓?,好緣孽緣都是緣哪!”此話一出,現(xiàn)場一片安靜。這時,老孫頭才想起來,“你們——,誰——,誰有大哥大,快,快打120?!比巳豪铮腥苏统龃蟾绱?,旁邊一婦女一邊按住那人的手,一邊高聲回應老孫頭:“沒有——,沒有,現(xiàn)場沒有人帶大哥大?!?br />
婦女名叫張翠香。別說打電話救人,她恨不得將已打翻在地的肥廠長再踏上一只腳。她一家五口,至今還擠在一個單間。憑她的條件,夫妻二人都在廠里工作,雙職工,幾十年的工齡,她完全夠資格買廠里的集資房。那天,她來到肥廠長辦公室,鄭重地呈上住房困難申請書。肥廠長翹著二郎腿,眼瞅天花板,“等你來買房,黃花菜早就涼了?!闭f著,示意他的手下,將她強行打發(fā)出門??墒?,廠里這幾輪的集資建房,張翠香太清楚這里面的鬼把戲了。上一回廠東區(qū)建集資房,翠香找到肥廠長,答復是,有人住房比她更困難。等到住戶都搬進新房后,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買下廠里集資建房的,非本廠職工竟達十多戶。有在廠區(qū)對門開餐館的,有菜市場賣魚的,還有開卡拉OK的老板,等等。比商品房便宜一半還多的職工集資房,肥廠長豈能心甘情愿地賣給這些人?有人從魚老板嘴里掏出了實情,魚老板透露,僅僅為了一個買房指標,就在肥廠長私人身上花了好幾萬。這第二輪的集資建房,翠香得知可靠消息,肥廠長手里至少還攥著七八個賣房指標。沒想到,作為廠里的老員工,翠香會遭到如此不公。
現(xiàn)場仍是一片混亂。老孫頭著急起來,他用目光四處搜尋,突然看到下海多年的老陳,“快,借你的大哥大,快撥120?!?br />
總算撥通了醫(yī)療救護中心的電話。
老孫頭又俯下身子,翻了翻肥廠長的眼皮,發(fā)現(xiàn)他不光能睜開,還眨巴了兩下??磥恚F(xiàn)場的七嘴八舌,肥廠長是能聽得清的。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會兒,死到臨頭,或許,肥廠長正反躬自省呢:我,這些年來,倚官仗勢,敲詐勒索,欺壓百姓。我對不住全廠職工,對不住組織對我的培養(yǎng),我不是人,真不是人哪!
哇哇哇哇……,警笛長鳴,警燈閃爍著藍光。直驅建筑工地的救護車,令現(xiàn)場又安靜下來。
救護車一到,就意味著肥廠長有救;肥廠長得救,就意味著他會繼續(xù)工作;他繼續(xù)工作,就意味著他仍然手握大權。這步步都能成立的邏輯推理,連三歲小孩都會。
人們一下子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他們積極配合醫(yī)療隊展開急救,搬氧氣,抬擔架。有人幫忙擦去雷廠長身上的血跡,有人彈去他身上的灰土,還有人生怕雷廠長凍著了,竟脫下自己的外套,輕輕地蓋在雷廠長身上。
在救護車就要關門起步的那一刻,雷廠長異常地清醒起來。這時,有人極力地往他跟前湊,就為投他以默默相送的目光,雷廠長又感受到了人們對他的耿耿忠心和無限期求。他還能依稀辨出,這些熟悉的面孔,正是曾經(jīng)乞求過他而且將來依然要有求于他的人。望著這些人,雷廠長的目光里又露出了往日的寒威與冷酷。他,雷廠長,依然故我……
周志勇獨自站在一個角落,眼看著曾經(jīng)慫恿過他的人,現(xiàn)在正關切地湊近肥廠長,目送著肥廠長,志勇感到一陣空前地不安;望著絕塵而去的救護車,他不由得憂懼陡起,冒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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