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壩上草原韭菜花兒(散文)
一早三哥就和我聯(lián)系,說內(nèi)蒙鑲黃旗白音塔拉的哈日勒平打來電話,今年雨水大,他經(jīng)營的草坡上野韭菜花正在盛開,邀請家人去采摘韭菜花,問我去不去?
我自然很是愿意,因為這是向妻子“討好”的最好機會。妻子生于華北大平原,長于華北大平原,之后又在大平原的白洋淀邊上工作,直到退休。退休之后,雖然每年都陪伴我回壩上來小住,也在村里周邊的山坡、草地上采摘過野韭菜花兒,但老家畢竟還是農(nóng)區(qū),野韭菜的數(shù)量極其有限,出去半天,能夠摘個三兩四兩已算不易,無非是圖取一番游樂而已。即便是這樣,年過花甲的妻子都會高興的像個孩子,將味道獨特的野韭菜花兒捧在手里,左右欣賞不夠?;氐郊依?,還會把這少許韭菜花用搗蒜缽子加上一點鹽搗成韭菜花醬,制作成其心目中的美味,妻子說:“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山珍!”
鑲黃旗草原是野韭菜花兒的盛產(chǎn)地之一,但因為草場都已承包給了牧民,為了保護草場,牧民們把草場都用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一般的熟人都難以進入,外地來的游客就更不行了。今天哈日勒平邀請到他的草場去采摘野韭菜花兒,這是牧民對朋友表達感情的最高禮遇之一了,這種禮遇是不能放棄的。
我家距離白音塔拉雖然只有30余公里,但其中一半是草原路,導(dǎo)航系統(tǒng)沒有錄入。哈日勒平騎著摩托車早已在國道和草原道的交匯點處等候了,草原路的特點是彼條南轅北轍,此條又陌路窮途,很是難找,要不是哈日勒平親自來領(lǐng)路,這段草原路真還不知如何走下去。
哈日勒平所經(jīng)營的草場有一萬余畝,遠望如同一席碩大的綠地毯,熨熨貼貼地平鋪在大草原上,近看這地毯上鑲嵌了星星點點的五彩繽紛的花朵,這是人工無論如何都模仿不出來的自然錦繡。黃白相間、黑白相間的牛,以及像白云一樣的羊群在這地毯上優(yōu)哉游哉地享受著生活,與天上的云塔、云山相互映襯,構(gòu)成了一幅只有此處、只有此季才會有的大草原特有的精美絕倫的畫卷。
哈日勒平領(lǐng)著我們把車停在了他承包的草場內(nèi),一下車,我們就看到了一株株、一簇簇隨風(fēng)搖曳的野韭菜花兒,這是在農(nóng)區(qū)看不到的景象。我們正要采摘的時候,哈日勒平說這不是采摘的地方,韭菜花兒太零散,他要帶我們徒步進入草原的深處,那里有密集的韭菜花兒在等待我們。這讓我們感到了詫異,與農(nóng)區(qū)相比,這么多的韭菜花兒已經(jīng)相當了不起了,但在哈日勒平的眼里,這還不算什么。我們一邊跟著哈日勒平在草原上行進,不時地發(fā)出一聲看到了蘑菇的驚喜,一邊暗暗猜測,哈日勒平要把我們帶到一處什么樣的所在,那里的韭菜花又是一個什么樣子?
爬上了一道梁,眼前的景致還是讓我們吃了一驚,不用說是妻子,就連我都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野韭菜花海,原本綠色的草原驟然間變成了白色的大地,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就像天空流動的白云,又像是初雪籠罩的原野。我不相信這是野生的韭菜花兒,看上去和人工種植的沒有什么區(qū)別,但這確實是在這里生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野韭菜的綻放。
梁啟超有首專門描寫韭菜花兒的《竹枝詞》:“韭菜花開心一枝,花正黃時葉正肥。愿郎摘花連葉摘,到死心頭不肯離?!边@詩的意境和情境自然不差,實屬上乘之作,但畫面卻讓我不得其解。大文豪梁啟超是廣東人,是在北京生活過的。從詩句來看,他一定沒有見過北方的韭菜花兒。北方的韭菜花不論野韭還是家韭,其花都是白色,還沒有見過黃色的,也沒有見過黃色韭菜花兒的詩詞騷賦。南方似乎也沒有黃色的韭菜花兒,或許是大師錯把韭黃當作了韭花。我是沒有去過廣東的,或許,廣東真有黃色的韭菜花兒也未可知。不過,梁啟超的這首韭花詩,是不好吟誦給北方牧民的,特別不能吟誦給這大草原上的牧民,否則會讓牧民們失笑的。
壩上人把野韭菜花兒醬是直接叫作韭菜花兒的。野韭菜花兒采回來,攤開到陰涼處晾曬幾個小時,然后撿摘洗滌干凈,加上適量的咸鹽,放置到石碾上碾壓,叫作“推韭菜花兒”。小的時候沒少干過這樣的營生。擔(dān)上一擔(dān)水,將碾盤徹底清洗干凈,然后把韭菜花兒平鋪在碾盤上,撒上咸鹽,人工推動石碾,用不了幾圈,韭菜花兒就變成了翡翠般青翠欲滴的韭菜花兒醬。然后收儲在一個壇子里,這就有了一冬天的佐餐美食。如果是少量的韭菜花兒,則不會動用石碾,自己家里石臼或者石缽搗碎則可。
壩上人原來很少用家韭菜花兒制作韭菜花兒醬,一是因為韭菜的種植面積小,種植的韭菜以蔬菜價值為主,吃韭菜花兒,是一種明顯的浪費;二是有野韭菜花兒的補充,人們每年都可以比較容易的、或多或少的采得一些野韭菜花兒,足以成為飯桌上的補充;三是家韭菜花兒遠遜色于野韭菜花兒,除了味道中少了許多野韭菜特有的清香外,還少了許多的野性,那是一種微辣中潛藏著青草味道的豪放豁達的野性。因此,人們往往鐘情于野花,而舍卻家花。
五代書法家楊凝式留世一副《韭花貼》,是專門記錄韭菜花兒的,其中寫道:“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br />
一位大書法家,官宦子弟,自然見識過各種美味,但他唯對韭菜花情有獨鐘?!毒禄ㄙN》短短幾句話,確是道盡了韭菜花兒是為珍品的選料和吃法。韭菜花兒要選用立秋前后十來天時間開放的幼花,這時的花剛剛綻放,含汁量大,嬌嫩綿柔,清辛香溢,回味悠長。過了這幾天,花朵就會生長到半結(jié)實狀態(tài),花序萎縮,味道和口感就會大打折扣,花序越老,味道越接近家韭菜花。
“助其肥羜”的“羜”,古書說指得是五個月大的羊羔,就是現(xiàn)在價格不菲的羔羊肉吧。但結(jié)合著草原文化特性和牧民生活特性來看,把“肥羜”理解為肥羊似乎更加貼切。錫林郭勒大草原的牧民是不吃羊羔的,一是宰殺幼小的生命,有違長生天意旨,是一種民間禁忌。二是羔羊肉其實并不鮮美。牧民們青睞的是手把羊肉,三四歲的大肥羊,以肥大的羯子為上品,肉質(zhì)紅白相間,肥瘦適中,一口下去,油脂潤口,香氣溢腦,再佐以碧綠清香的山韭菜花,壓抑羊肉膻香的濃烈,留在口中和精神中的,只有甘旨肥濃和味欲飄逸,自然是“實為珍饈”了!
韭菜花兒對壩上人來說就是一種大自然賜予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生活。不說野韭菜花兒是手把肉、涮羊肉的情投意合不能離棄的伴侶,韭菜花兒還是壩上人日常的精致又尋常不過的佐餐。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回到家中的土炕上,接過妻子遞來的燒酒盅子,就著韭菜花兒,喝上一口康保老窖,一股暖流順著食道就會下到丹田,一天的勞乏頓時煙消云散。再將妻子蒸的饅頭掰開來,夾上一筷子韭菜花兒吃下去,打幾個韭菜花清香裹挾著的飽嗝,哼上兩句二人臺,那是神仙般的愜意。
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了,草原上韭菜花開的狀景依舊揮之不去,并且有了記錄一下這土氣、大氣,且具有靈氣的野姿情趣的沖動。不為別的,只為贊美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