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守護老屋(小說)
自從父母過世后,每次回老家,越發(fā)不敢貿然和鄉(xiāng)親們搭訕,弄不清是誰家的孩子忽然長成,對面的俊俏女人,吃不準是誰家媳婦,還是哪家姑娘。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他們或外出打工,或投奔城里的兒女,或已經亡故,只有很少一部分頑固地守護著老宅,守著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數(shù)著二十四節(jié)氣,感受田里農作物的飽滿和干癟帶給他們的喜悅和落寞。
走進熟悉的村莊,綠樹環(huán)繞,藍瓦灰墻,院落整齊劃一??醇夜枫紤械馗C在門樓下,或無聊地走來走去,并不攻擊來人。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在枝頭和院墻之間跳來跳去,偶爾會俯沖下來覓食。陽光靜靜地撒落下來,照在樹上,房頂上,圍墻上,門洞里,路上,樹影斑駁。一朵月季在墻頭向外張望,十分誘人的玫紅,含嬌帶羞。
推開大門之前,習慣了先大喊一聲,媽,我回來了。忍住吧,不會有人答應了。滿園荒草叢生,花草樹木盤根錯節(jié),纏纏繞繞已爬上了屋檐。大門推開的一瞬間,草叢中撲棱棱飛出幾只鳥來,并沒有離開,而是停在附近的樹上驚叫,觀望。瓦楞上的苔蘚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居然養(yǎng)了一兜青翠的狗尾巴草,正迎風搖曳。無人打理的石榴樹在藤蔓的拉扯糾纏中,用幾個雞蛋大小的果子證明它就是那棵石榴樹。風景依舊,畫面依舊,門上的門畫、對聯(lián)已無半點紅暈,父親手寫的大字已深入門框,還有這里的壓水井,生銹的農具,大石臼,小石磨,土灶臺,墻縫里插的小鐵鏟,墻壁上胡亂刻畫的小雞、小老鼠,都不曾改變。這里見證了祖孫三代的日常,父母親一生的生活歷程,孩子們的成長,承載了一家人太多美好的回憶。姐妹小時候的模樣,還是那么清晰自然,仿佛就在昨天。我們共同經歷的那些點點滴滴,一句玩笑,一個表情,一個場景,甚至迄今仍然令人不開心的爭斗,被歲月的塵埃掩埋了很久,因為我們的存在,某一天又被拾了起來,便是溫潤心田的珠串。
小伙伴們或挎著籃子去割草,或踢毽子,跳房子,抓石子,借著月光捉迷藏,他們還是那樣活潑可愛,無憂無慮,往后余生,如果無緣再見,他們將會在記憶中永遠天真浪漫。曾經朝夕相處的伙伴,走著走著就散了,時間久了,仿佛也給自己找不到刻意去見誰的理由。
饒是誰都不見,有一個人一定要見。你不去見他,他也看見你了,他就是我的堂兄王庭耀。他在公路邊上有一大棚,正對著進村的路口,誰從長途汽車上下來了,誰開著車進村了,他心知肚明。他既不是村長,也不是隊長,曹劉村的微信群里也不是群主,卻是個人盡皆知的角色。誰家來了個什么親戚,他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誰家要辦紅白喜事,也是從這里散播出去的消息。村里誰家老人得了急病或者摔跤了,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看庭耀有時間沒,讓他先安排一下。放心,只要通知到了,保準耽誤不了治療的最佳時機。今年雨水大,老房子不知道漏水了沒有?放心,他比你更清楚。
干什么的?他就是個修房子的。庭耀哥的大棚就像個針線笸籮,誰都可以去找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梯子,焊機,砂輪機,電錘,電刨,手電鉆,最重要的是可以裁幾塊鐵皮補丁把自己的房子修補一下,當然,補丁可小可大。歷經風雨的老房子,外觀殘破不堪,房頂漏水,墻皮脫落,到底什么時候退出歷史舞臺,得等上面通知,按政策十多年前都不允許拆除重建了,是要棚戶區(qū)改造還是要建設新農村,也沒有給個確切的說法。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為了回老家有個落腳的地方,為了延緩房子的衰老速度,那就請王庭耀給老房子裝個鐵皮護甲,鐵皮屋頂,鐵皮墻壁,擋住風吹雨打,抗住霜風雪雨的干擾和侵蝕。因為經濟實用,大家競相仿效,那些半舊的平房,也會請庭耀來裝個一人多高的屋頂,防曬,隔熱,防雨,曬個糧食老方便了,上面干燥,儲存糧食也不會發(fā)霉。放眼望去,天藍色的鐵皮屋頂,鐵皮墻,在綠樹的映襯下,莊重且別具風格。這是現(xiàn)代與歷史的交融,印證了農村住房的發(fā)展和變化,簡靜從容,無聲地傳承著一代又一代農村的文化底蘊。
庭耀哥的設備還是比較先進的,智能數(shù)顯,裁剪,沖壓,全自動。鐵皮卷有多種規(guī)格,厚度,寬度,材質不盡相同,應對不同需要。大棚下,推上電閘,紅色指示燈亮了。鐵皮卷的一端被固定在工作臺,在顯示屏上輸入數(shù)據(jù),主要是長度,件數(shù),條紋間距,最后一按開始,綠燈行,傳送帶運著鐵皮前進到你輸入的長度,咣,切斷,接著是沖壓,鐵皮被壓出了凸凹一致的紋路。工作臺下面的傳送帶像坦克車的履帶,由許多組滑輪組成,回環(huán)往復,壓制好的瓦被推下來,又一塊被運送上工作臺,作夠了件數(shù),機器自動停止。裁好的鐵皮瓦,方管鋼,手電鉆,電焊機,伸縮梯,長短自攻螺絲等等裝上專用三輪車,就去給人家裝了。鐵這東西散熱快,夏天熱得燙手,冬天涼得能把手凍僵,而且機器剪裁的切口因為太過平直整齊,會變得鋒利無比,一不小心就會被劃傷。工作中要戴手套,皮袖套,還要時時提防。
有年夏天,因為保護措施不周,庭耀哥向上遞瓦時,不小心劃住了胳膊,為了不分散兄弟的注意力,他硬抗著沒吱聲,等上面用螺絲固定好了才說他受傷了,上面接瓦的兄弟往下看時,他的白襯衫已被鮮血染紅了半邊兒。麻溜去醫(yī)院處理,傷口很深很長,縫了二十多針。這只胳膊,在脖子上吊了整整一個夏天。我們兄妹去看他時,他還很欣慰,自詡道,“幸好我忍住了,臨危不亂,如果不由自主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換手,或者把瓦扔了,引發(fā)連鎖反應,那不得倒霉透頂。這種生意,就怕出安全事故。也好,現(xiàn)在不洗衣服不做飯連碗都不用刷?!?br />
“說得好像經常叫你洗衣做飯一樣,你洗過幾回碗啊。”嫂子在一邊兒直撇嘴,“可見到你的親人了,好好訴訴委屈?!?br />
“家務活兒自然是嫂子干得多一些。問題是之前不洗碗,心虛,現(xiàn)在不洗碗,理所當然。”
“還得好吃好喝,端到跟前?!蓖ヒ缯f話小胡同里趕豬直來直去,句句屬實,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都是明白人,斗嘴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哥嫂兩人勤勞善良,質樸厚道,心直口快,都不是惟利是圖會耍心眼的人。事實上,嫂子比誰都更心疼,“平時都是咋咋唬唬的,你那些搭檔誰心里還沒個數(shù),早一分鐘說出來,也少流點兒血?!?br />
嫂子是可惜那點兒血,庭耀哥考慮的是工作安全,“每次動工前,我都會把現(xiàn)場清理干凈,朽木,落葉,雜物,亂草,笨重的舊木柜,舊沙發(fā)都搬得遠遠的,等完工了再給人家移回來,物歸原處。你收工走了,人家老人搬不動咋辦?電焊的火花濺上就麻煩了,不能偷懶,不能有僥幸心理,咱干活本著安全的原則,盡量不讓人家有意見?!?br />
如今,我家也要給老房子換新衣裳。幾個師傅上房子上把正脊推掉,垂脊和瓦屋坡面持平,用方管鋼材給屋頂焊了個架子,然后把鐵皮瓦一片疊著另一片的凸凹邊沿固定在架子上。這樣的修整,既保留了磚瓦房原有的隔熱,保溫,遮風避雨的性能,又增加了防侵蝕抗衰老的功效。鐵皮房頂做好了,別說下雨雪、刮風沙,下冰雹都不用怕。
經庭耀哥修繕的房子,果然不同凡響,相當有特色,尤其是雨天聽雨。夏天的雨來得急,下的大。耳畔如千軍萬馬奔騰馳騁,乘風破浪,呼嘯而來,又像戰(zhàn)鼓聲聲,沉重而密集的鼓點,驚天動地,震耳欲聾,又如打擊樂器齊聲共鳴,鏗鏘有力,雄渾壯闊,大氣磅礴。一陣兒是疾風勁草,驚濤拍岸,一陣兒是風拂楊柳,珠落玉盤,錯落有致,或引吭高歌,或低吟淺唱,彩云追月,如有似無。等一切歸于寧靜,四周空氣清新,微涼,萬籟俱寂,安然,恬靜,翩然舒適如搖籃輕蕩。睡吧,睡吧,下雨天睡覺輕松自然,最是香甜。曾經奢望回到做夢的少年,今天得償所愿。磚瓦房身披鐵甲護你周全,鋼筋鐵骨,構架結實牢固。你盡管酣然入夢,無論家多么破舊,都會讓你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安穩(wěn),踏實,溫暖。
印象中,農村人為了走出去無不用盡渾身解數(shù),努力考學,去當兵,外出務工等等,庭耀哥卻總是絞盡腦汁在土地上找出路。先后購進各種農用機械,承包大面積的土地,種過煙葉,蘆筍,西瓜,栽過桃樹,由于缺乏經驗,桃子又小又硬,本都沒有撈回來,其它的也是掙些辛苦錢。他說,兄弟們都出去了,誰來照顧家庭呢,老的老,小的小。他反其道而行之,反而享受了慢生活帶來的種種好處,每天睡到自然醒,干啥活兒都不必掐時按點,尤其是開始做鐵皮房生意之后,日子過得越發(fā)滋潤。工作量比較大時,比如小加工廠的鋼構車間,簡易工棚,工地宿舍,施工圍墻,為了趕工期,會雇用其他人。村子里的零碎活兒,嫂子他兩就干了,分工合作,夫唱婦隨。棚下裝的有攝像頭,誰來買什么東西,自己進去拿就是了,拿了微信轉賬。在不在都不影響賣東西,在哪兒都可以談生意,關鍵是還不耽誤替那些留守人員排憂解難。
周嬸騎著老年三輪來了,才進大棚就亮著嗓子喊,“耀,耀,你啥時間得空了去俺家看看?!?br />
“你說吧,嬸,先讓我聽聽,好心中有數(shù)?!?br />
原來她家西屋門前,去廁所的必經之路上,有一段露天地帶,下雨或下雪了,路面濕滑還有斜坡,怕某一天一個不小心把這身老骨頭給摔散架了。平時家里沒有其他人,也沒人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就是發(fā)現(xiàn)了也不覺得是個問題,因為他們都還年輕。
“啥事都沒有你這事重要,今天就給你把這事解決了,從此沒有后顧之憂。嬸,你先走,我隨后就到?!?br />
周嬸樂滋滋地先回去了。
“有的老人摔倒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生活質量一落千丈。”庭耀哥說著,放下手頭的活兒推上兩輪電瓶車就要跟去。
“慢了一步,今黑周嬸就爬不起來了?!鄙┳哟蛉さ馈?br />
“啥事都得分個輕重緩急不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焙竺孢€說了啥,只有他自己聽見了,急吼吼的,車子早跑出去了十幾米。
庭耀哥回來時帶著量好的尺寸,周家大兒子的委托,剩下的就自己看著辦了。很快,加裝的鐵皮房檐固定好,一截廢舊水管被橫鎖在山墻上一米高處,地面用砂輪刨了幾道格子防滑紋。周嬸扶著欄桿走了一個來回,滿面春風。視頻發(fā)出去,對方立馬把費用轉了過來,還贊不絕口,“老家有你真得勁,干活快,質量好,細致周到,可信可靠還省心。我請你吃飯,先欠著,回去了給你補上啊。”
更有甚者,刮風時樹枝掃住瓦了,也來喊庭耀,呼呼啦啦吵得老家伙睡不著,看庭耀啥時候得空?這種消息叫庭耀如何坐得???拉上梯子就去把樹枝砍了,還開著三輪在村里轉上一圈,搜尋一下看還有沒有需要砍的。別說砍樹枝,就是把樹賣了,主家都不帶丁點兒質疑?!靶值?,干得漂亮。之前在老家,等著樹長大當梁當檁條哩,就不見它長,幾年不見,咦,它長得賊快,再不除掉它,地基都要被拱起來了。值多少錢不重要,關鍵是消除了隱患。收樹的人把樹枝都弄走了,收拾得干干凈凈。等我回去了請你喝酒啊。”
既便是回到了老家,也回不到了從前,時光匆匆,除了老屋尚有舊時式樣,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形式逐漸消失不見。聞不見柴草的煙火味兒,看不見走門串戶的豬羊鴨鵝,更不要說牛馬驢騾,聽不見爹娘扯著嗓子呼兒喚女的親昵,雞犬相聞的村落安靜了許多。黃土地的路面已用水泥硬化,卷不起灰塵,只有堆積成丘的落葉瑟瑟作響,訴說以往。
隨著時代的變遷,老屋終將隨會舊貌換新顏,自然村肯定會越來越現(xiàn)代化,農耕生產越來越機械化。逝水流年擋不住念念不忘,這里是根系,是坐標的原點。我有幸參與其中的一段,在記憶中貯存成了陳年佳釀,貫穿一生,回味一生。
每個回村的人都會到庭耀哥棚下坐坐,聊聊,喝上一杯。某個時間,小酒桌添添人,加加菜,能喝到半夜。老屋將何去何從,這個話題最老,說得最多,說的時間最長,每說到此,庭耀哥總是豪爽地說,“你們先走,我來殿后?!?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