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是個屠夫，這是他從事半生的職業(yè)。每日清晨，當鄉(xiāng)親們還在睡夢中時，便能從曙光中泛出他的嗓門，“肉?。　鄙硢〉纳ひ敉系美祥L老長。
　　 父親為人正直、善良又隨和，與十里八村的村民關系都很好。小時每和父親出去，總會碰見有人在身后“錢師傅！錢師傅”地喊他。然就是這么一個老實、本份的小生意人，因太過膽小、懦弱，在鄉(xiāng)村時有被欺負。
　　 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家稅務體系還不健全，鄉(xiāng)下私營業(yè)主們（意指走村串巷賣豬肉的、販水果的、彈棉花的、理發(fā)的、賣雜貨的這些人）稅款繳納沒有個準確的數(shù)據(jù)，交多交少都是由鄉(xiāng)里稅務局直接說了算。稅務局又將稅款收繳工作承包給了一些催款機構，這些機構養(yǎng)了一批閑人，專門去鄉(xiāng)下找業(yè)主們收稅。收稅人里有個叫劉二狗的，之前是個鄉(xiāng)野混混，后來不知怎么混進了催款公司，被安排到負責父親所在片區(qū)的稅務收繳工作崗位上。見父親懦弱好欺，每碰見父親一次便要找他收點錢（和父親一同賣肉的屠夫中有兩個狠角色，他碰見了卻岔開路走掉），每次收完款后都是開張收據(jù)了事，收據(jù)上面印章也沒有。后來被收的次數(shù)多了，父親便有意躲著他。某年的重陽節(jié)，父親在一個村子里賣肉時不巧和他碰上，劉二狗要收繳父親擔子里的幾十斤肉，剛好路旁是個水塘，父親連忙將豬肉整個丟進了水塘里，劉二狗見狀猛地往父親后背捶了幾捶，村民們看到全部涌了上來，劉二狗趕緊騎上摩托車灰溜溜跑了。
　　 父親回來后跟我們談起此事，笑說自己當時其實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如果劉二狗敢去水里撈肉，他就打算拿起砍肉刀跟他拼了！聽到父親話語，母親連忙責罵父親太過偏激，父親卻說，“這幾十斤豬肉錢，都夠家里一個孩一年學費了！”那天晚上，想起父親當天發(fā)生的事我暗自后怕，假如沒了一家之主的父親，往后母親拖著三個子女的生活該怎么過……
　　
　　 二
　　 另一件事發(fā)生在2011年，當時我還在廣東廠里上班。某個晚上，突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告知父親被人打了。母親話音剛落，我心頭一緊，腦袋轟地一下被“炸開”了！硬壓著情緒，聽完母親接下來關于整件事情的描述，終于搞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
　　 當天下午，父親賣完豬肉回來，正在家里記賬（父親在外賣肉是不帶賬本的，全憑頭腦記憶，賣完回家后再統(tǒng)一將當天鄉(xiāng)親們的欠賬記錄在本上），突然鄰村的一個二流子找上門來，說是他家老娘昨天吃了父親售賣的豬肉，現(xiàn)在生病躺在床上，懷疑父親豬肉是種豬肉，硬要父親跟著走一趟。平生老實本分的父親二話沒說便坐在他摩托車上隨他而去。到他家后，看了看他母親病情，父親一邊安慰一邊心平氣和地跟他講當天的豬肉還賣到了同村哪些人家里，讓他去鄰居家核實了解一下，有的豬肉可能還沒煮，完全可以拿到檢測站去檢測一下，看看是不是種豬肉！二流子硬是不聽，一個勁指責是父親豬肉問題，要父親賠錢。最后看父親執(zhí)意不肯，便對父親拳打腳踢起來。已年近六十，瘦弱、膽小的父親，在三十多歲壯漢的毆打下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被打后回來，母親見父親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問他怎么回事。父親笑稱是在外面賣肉時不小心摔倒所致。見父親說話時神態(tài)不太自然，母親再三逼問才知道了被打的事。脫下父親上衣，發(fā)現(xiàn)全身淤青，滿是傷痕。當天下午，母親打電話報了警，派出所說還得有當時在場的證人才行。于是母親大半夜跑到二流子所在村里，挨家挨戶去問，好多鄉(xiāng)親都承認當時確實看見此事，卻沒一個人肯出來做證。他們心中一邊在為善良、淳樸的父親鳴不平，一邊又怕二流子過來報復自己。這個二流子在十里八村早已臭名昭著，大伙都知道他是個亡命之徒。夠壞，夠毒，夠狠……最后因證據(jù)不足，警察只是把二流子抓去拘留了七天就放了出來！
　　 接到母親電話當晚，我整宿在床上翻來覆去毫無睡意，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心疼、氣憤、憋屈、自責、仇恨各種情緒交織一起。心里幻想著好幾種解決事情的方法，偷偷找?guī)讉€人去把那二流子打殘了，或是花錢找關系看能不能在二流子被拘押期間讓他吃點苦頭……第二天清晨起來，洗了把冷水臉，情緒冷靜下來，暗暗告誡自己不要魯莽沖動，一定要理性對待此事。最后打電話過去好好安慰了下母親，讓她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惡人終會有惡報。（事情過后大概兩年，有一次那個二流子和鄰村一家鄰居吵架，從床底下提起農(nóng)藥跑到對方家里，抱起農(nóng)藥瓶直往嘴里灌，起初只是想嚇唬一下對方，沒曾想一不小心灌下去太多，最后被送去醫(yī)院沒搶救過來，一命嗚呼?。?br />　　
　　 三
　　 自那兩件事后，在廣東工作的往后時光，我開始愈加擔心起父母的身體的近況來，每隔一個星期總會打個電話回去。在得到家里報過來的平安后，上班時心里才踏實一些。晚上每每手機鈴響，拿起發(fā)現(xiàn)是家里打來的，心中總是緊張不已，生怕出了啥事。父母逐漸老去，開始將我這家中老大當成了主心骨，每每碰見事情，總是優(yōu)先打電話來征求我的意見，我也小心翼翼地給予回復，既要考慮事情的處理方式，又不能傷到他們自尊。直到后來，我和小弟相繼出來創(chuàng)業(yè)，家里生活條件好了，父母被我們輪流接到家中贍養(yǎng)。雙親在小弟家居住時，我電話便打的少起來，但心里卻是踏實的。
　　 許多年來，父親被打的事一直在我心頭留有傷疤，不敢碰也不敢揭，稍微提起就會讓我難受不已。年輕時的父親苦點、累點，我們都能用現(xiàn)在的盡孝來彌補這份恩情；唯有他當年被打所受的那份委屈，始終像團陰影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已近古稀之年的父親，許是早已將這兩件事忘了，又或許在當年事情發(fā)生后的一個月后就已忘懷，因為在他的心里，擱進了子女，便擱不下其它。就像他當年將豬肉扔下水塘的那刻，心里所想的不是被打所受的屈辱，而是對方如若拿走了豬肉，便是拿走了他的生計，拿走了兒女的生活?，F(xiàn)在，看著兒女一個個過得好了，父親沒了負擔，也開始學會放松自己，中午飯前喝喝小酒，偶爾到樓下小區(qū)里打打牌；有時家務活干累了，也會向母親抱怨幾句。每見母親在語音視頻里聊起這些，我總是忍俊不禁。
　　 家有老是個寶，只愿我的這對雙親往后再無坎坷波折，有幸攜手走向鮐背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