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老伴死了(小說)
老伴死了(小說)
周秦古道
樸林看著開往鄭州的列車,嗖嗖飛快過去,多像自己流失的歲月。他心想,我是不是老了?可是,他搖頭否定,咽了一下唾沫,“不對,照今個這攤子,別說是不老,即就是真老,也不敢老啊!火車先是慢慢地低聲數數“七……八……七……八……”,然后,數數的聲音稍快“七十……八十,七十……八十,七十……八十”,而后數數的節(jié)奏明顯變快,“百二、百四,百二、百四”,最后火車數數速度更快,提速了:“百九、二百;百九、二百;百九、二百”,長長的鐵龍就變成天盡頭的白云,銷聲匿跡了。
樸林記得清楚,老伴第九次去鄭州,就是孫女七歲的那年秋季,樸林在長甽的3.8畝苞谷地里挖苞谷。天麻明,他一人早早起床拉架子車下地。上午十點,眼看挖了八九分苞谷桿,排著一地方陣的苞谷桿,棵棵扛兩蓄著紅纓帽辮的玉米棒,整整齊齊躺倒在苞谷地塄坎上。今年苞谷結的雙棒,棒子較小,包谷籽實顯嫩個兒不大,可能因為購買的玉米種子不好,不能說是假種子,其碼可以認定是培育隔離區(qū)的公本。算了,農家人辛辛苦苦一料莊稼,產量多少全憑運氣,只要禾苗不旱死,長出的不是不結棒子的光桿桿,就算收成。不過,這樣的玉米棒,曬干剝粒一定籽粒秕、不飽滿,賣不上好價錢。
樸林想著又釋然了,生氣沒用,大家都忍氣吞聲,誰也沒有假種子的真憑實據。農民自古靠天吃飯,老天爺讓收七分只能七分,老天爺不讓收一分,就沒收,想破頭又能咋辦。想了白想,氣也白氣,管他啦,干一天是一天,黑了明了,下了晴了。
天一露明就開始挖,挖到上午十二點停,再不能挖包谷根了。趕緊從挖倒的苞谷桿上,一棵挨一棵掰下棒子。八九分苞谷棒子最少要拉兩車,收成好棒子肥大一年,要拉三車。長甽地單程五里路,拉一回棒子要一個多小時。他算計著,天黑前,要拉完地里掰下的棒子,把玉米桿抱到地頭簇成堆,拉著最后一車苞谷棒子回家,露水、汗水把身上的夾布衫子漿得硬邦邦的冷。進門卸車燒飯,剝會苞谷皮,睡覺。
樸林尋思,一人多高的苞谷桿,葉桿水分飽滿,雙臂一抱有百十斤份量,一抱子抱起,舉著密匝匝長長葉子的苞谷桿兒,一個個擠著擁著,在樸林的眼睛前面幌,像藏貓貓一樣,捂著他的臉面、額頭、眼睛、鼻子、嘴,那些膽兒肥點的葉子,故意一下一下,往他的臉、肩頭、手臂,只要是裸肉的肌膚地上,就來回拉鋸、扯鋸。樸林眼睛看不見前面,只能隱隱約約盯住腳尖,他抱著一大抱濕漉漉、綠生生的秸稈,一步一挪高一腳低一腳挪到地頭的水渠上,再頭上腳下地簇擁成堆。
農人們爭先恐后要把地騰出來,挖完玉米接著種麥。他把棒子一穗穗裝上架子車。剛下過秋雨的玉米地,泥土松軟路滑,車轱轆直往地底下鉆,肩頭的車拌繩,透過肩肘肌肉,滲進肩胛骨的縫隙。他的臉部,像好多核桃皮砌成的建筑工地,雖然滿是細密的皺褶,卻缺少大江大河。額頭上的汗,漫過面部的小溝小壑,擦不盡流不及無處可去,就專撿了眼窟窿里鉆。兩眼就像防洪洞,汗水濕氣呼啦啦全都灌進去。眼睛睜不開看不清,瞇成一條縫,瞅著路邊的渠渠走。車子拉進院門,人一下癱死在院子,半天緩不上氣。他眼睛斜了,嗓子著了,走路瘸了,肩膀偏了,仿佛真死不活了。幾分鐘后,不管臟凈舀一大瓢涼水灌進去,嘴里道:“我是牛不是人,比牛喝得多……掙死了,掙死了……”拖著架子車又去拉第二次。
架子車好像比人還疲累,吱吱哇哇叫著憋屈。樸林把他連人帶車機械地拽到地頭。村東頭村長媳婦的語調還在耳邊回旋:“你兒子讓你接電話,我說你在玉米地里。他讓我趕緊給你傳話:他媽犯高血壓住院了,問你幾時能去鄭州去?娃娃電話里急得哭……”聽了這話,樸林心里犯急,可鄭州那么遠,他一下子去不了,即使去,也該做些準備。不過,他的心就飛去了。
老婆啊,你可不能犯渾,咱倆老不得、病不得、死不得!高血壓是不要命的病,每天吃了兒子買的藥,再怎么發(fā)個暈、疼個頭、掛點針,再能有啥問題?你是不是頭昏頭暈?兒子媳婦忙,讓我過去接你回來?還是天津看病嫌貴,想回來住院好用合療?他知道老伴有儉省節(jié)約的毛病,可是給兒子看娃做飯,在他那里看病吃藥住院也是推免不了的常情,有必要這么遠回來看病,人來客去的不麻煩?好像都不是理由,讓我過去……是不是?“啊,女人啊,你是不是害了大病了?”樸林不習慣把他的女人稱老婆,“老婆”帶個老字,他夫妻兩人沒有老的資格。
這么一想,樸林把自己嚇了一跳,車子上裝棒子,拌繩搭肩上用力拉,怎么都用不上心。腦子不停閃爍老伴躺倒在醫(yī)院的影像,不會說話,不會張口,啥反應都沒有,不吃不喝只有點滴在白色的病房里嘀嗒,耳邊仿佛有醫(yī)生說:“不行了,快去準備后事吧!”樸林冷靜下自己,說,“不可能!你還有那么大的膽,拿你命要了我的命?”好好的人,不到六十年紀,哪有那么玄乎?
后來的事,樸林記不怎么全乎了。也不是不知情,只是好像完全由不得自己,是別人牽著自己的鼻子走,被動地失去了跟他一起過日子的那么一個女人,他機械地做這做那。是的,他把挖玉米種麥的活計托付給對門四守,第三天早上坐上火車到了鄭州。第一眼看到老伴,他的女人,其實就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婆婆,根本不是他之前送來鄭州的樣子!病床上的女人,頭、面部腫的像斗盆,醫(yī)生說她腦干大量出血,幾乎所有的血液從腦部,經口、鼻腔流出,地上、床頭到處有飛濺的血漬,腦死亡已經九個小時……
兒子說,學校打電話,今天沒人接女兒。他就請假趕回家。打開房門,只見母親倒在廚房的地板上,手臂彎曲仍是切菜的動作。120拉進醫(yī)院搶救無效,腦動脈破裂,大面積出血。從兒子通知父親開始,老伴一直在重癥監(jiān)護室,勉強維持生命活動。兒子說,母親僅僅說了一句話:“你爸……你爸……你爸……沒吃……做飯……沒吃……做飯……你爸……”母親就這些字、句反反復復說了四遍,深邃的眼目,流露出急切和期盼,不知是叮囑還是要說明什么。兒子始終不相信,母親說話的意思,難道是放心不下父親,她擔心他不知道吃飯不成?兒子自問怎么可能!父親一個健健康康的大活人,不是自己女兒那么嬌小,不是自己兩口子忙于上班,特別需要人照顧。那么這些詞、句,母親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樸林知道,自己老婆——這個女人,說這話時候,已經不僅僅是說話,或許,她是用一生的廝守、習慣、生命,捍衛(wèi)她一生的執(zhí)守、信念和感情!
第二天。樸林接老伴回來的車,是殯儀館一輛七座面包改制的靈車。準確地說,是大兒子一家三口,陪伴父親,迎送母親榮貴,使母親的骨灰從陌生的鄭州回鄉(xiāng),把亡靈安放在樸氏家族預留的位置。車上,兒子內疚地痛哭,說是自己太忙、太大意了,疏忽了母親身體。兒子恨自己,“我不知道母親一定要服降壓藥,我沒把爸叮囑買藥的話當事。我不相信,根本就沒想到,母親會得病,母親會匆匆忙忙撒手就去……”
載著母親骨灰的靈車到達家門時,小兒子一家三口穿白戴孝,在家門迎接。兩個兒子、媳婦,大兒子的女兒——樸家大孫女,呼天搶地,傷心欲絕。二兒子的兒子——樸林小孫子歡天喜地,在一旁開開心心看熱鬧。大媳婦哭訴:“媽,你不聲不響就走了,誰管顧你孫女?誰給你兒你孫女做飯?”樸林就像一堆廢鐵組裝的機器,木然、機械、沒有感情,內在一切反應,都像木偶被人撥著是應激被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