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如織的細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凌晨時分，連它自己都仿佛是累了厭了一般，終于停歇了。
　　 “一層秋雨一層涼，十層秋雨換棉裳?！边@是立秋以來的第一場雨，雖然還沒有感受到俗語中的那種涼意，卻也能將昨日午后還在肆虐的暑氣驅(qū)散得干干凈凈。這場雨和上一場雖僅僅只隔了一周時間，但卻已經(jīng)是屬于兩個季節(jié)的雨，前一場以迅疾傾瀉結(jié)束了夏季的故事，后一場以纏綿溫婉開啟了秋天的密碼。
　　 秋雨就是這樣，大的時候淅瀝可聞，小的時候如絲無聲，一條條雨線像是云中落下的訊號，密密麻麻的向大地傾吐著心事，落在池塘里變成一圈圈喧囂的漣漪，又像是斬不斷理還亂的淡淡回憶。
　　 半夜醒了兩次，沒看時間，感覺應(yīng)該是過了子夜。窗外秋雨的微聲在靜謐的深夜里很是清晰，這場雨雖然與我無關(guān)，也不能完全驅(qū)散我的睡意，但涼意滿滿的興奮卻一次次打斷我的夢境。于是，在幾次輾轉(zhuǎn)反側(cè)之后，終于捱到了天際泛出微光。這個時候方發(fā)現(xiàn)，這場雨在悄然無聲中來到，又在不知不覺中溜走，它有著自己的步驟與程序，從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可能我連一個觀眾的資格都沒有。
　　 我早早走出家門，潮潤的微涼撲面而來，惹得鼻孔內(nèi)癢癢的。乍亮的天空下彌漫著濕潤的舒爽，一絲若有若無的泥土的氣息似各種果香葉香交織出的味道，之前那種炙熱、煩躁、窒悶的感覺被這場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清涼、愜意、舒暢。
　　 路上的水漬儼然如新，坑洼處淺淺的淤水映照著天空的影子，也記錄著人們匆匆跨過的腳步。比成人巴掌還要大的法桐葉，慵懶地向斜下方耷拉著，一滴滴水珠不徐不急地從上一片葉滴到下一片葉上，最后淌過無數(shù)的葉脈滴落到地上，而經(jīng)過這場秋雨洗禮的葉子愈加清新，仿佛散發(fā)著一縷縷生命的光芒。那只不懂躲雨的流浪狗渾身濕漉漉的，原本臟兮兮的短毛似乎干凈了不少，一撮撮緊緊簇貼著，從它呆滯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緒，無輪是興奮還是幽怨，它只緊靠著道邊埋頭走路。如果說靜靜地水墨畫需要一點生機，那我一定非麻雀莫屬，這些小精靈們早早就飛出來，在離人們不遠處的地面蹦來蹦去，一些活潑的更是“嘰嘰喳渣”叫個不停，偶爾扇動兩下翅膀，就從地面倏地飛到樹葉之間，隱去了嬌小的身影。
　　 雨雖然住了，頭頂?shù)脑茖右廊缓裰兀皇菦]有了之前的連綿之狀，一塊塊積云之間露出了罅隙，從中隱隱可見的蔚藍，宛如一抹美麗的夢境。就是這種不一樣的藍，宣告了秋天的蒞臨，自此以后，就進入到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想是如絮涌動的厚云之后，朝陽已經(jīng)睡醒上工，不然那些灰白色的云為何邊緣變得異常明亮？又仿佛在很短的時間后，一道道犀利的光線穿透了云彩薄弱的地方，一縷縷光線如劍般刺進人的瞳孔，很耀眼。此時的光線似乎也帶著生命，為了給人以神秘感，把自己偽裝成如煙如霧的存在，最后讓人搞不清到底是晨曦乍瀉還是水氣蒸騰，總之縹縹緲緲之中透著朦朦朧朧。但是，無論如何也是藏不住晴天的回歸。
　　 雨后，總歸是一個好天氣。
　　 曾幾何時，也是一場如斯的夜雨后，秋初雨霽。父親穿著那身熟悉的舊短衫，笑意吟吟地走向田間果園，那里有即將被收割的生命，也有一季辛勞之后換來的果實。玉米亭亭而立，能高出父親頭頂一尺多，又寬又長的葉子相互交叉，包穗已呈現(xiàn)出鼓囊囊的姿態(tài)。大豆的葉子不再翠綠，而是變成近乎墨綠色，秧稈兒顯得愈發(fā)蒼勁，豆莢里的秘密似乎馬上就要掙脫薄薄的束縛。一畦畦花生水水靈靈，一壟壟紅薯郁郁蔥蔥，喜人的長勢預(yù)示著今年三九天的火爐旁不會缺少美味。樹枝扎成的籬笆，被牽牛花和葎草纏繞得密不透風(fēng)，籬笆內(nèi)的蘋果樹、梨樹上果實累累，尤其是那棵十來年樹齡的山楂樹，泛出紅色的果子可以用群來形容。
　　 父親背著手，踱著步子，一處處走，一樣樣看。條條光線照在他的身上，斑駁得如他花白的頭發(fā)。
　　 “這場雨來得可真及時！”像父親一樣的本村路人打著招呼。
　　 “嗯吶！雨雖不大，卻正合時宜。進入三伏天后老天爺就沒怎么下雨，這場雨足可以保證有一個豐收季了！”父親應(yīng)和著。
　　 “可不，都說春雨貴如油，我看這秋雨也是及時雨呢！”
　　 “還真是，一晚上下雨，今早天兒就放晴，這樣的天氣正適合這個季節(jié)的莊稼啊……”
　　 農(nóng)民性情淳厚，欲望也很樸素，每日忙忙碌碌，期盼的無非就是一個好收成。因此，一場秋雨也許就是他們的命脈，一個晴天也許就是他們的希望。
　　 又曾幾何時，也是一場如斯的夜雨后，秋初雨霽。我背著偌大一個行囊，離開陪伴了十幾年的父母，去到一個叫做大學(xué)的地方去追夢。當(dāng)綠皮火車把我?guī)У揭粋€陌生的城市，感受不一樣的校園氛圍，適應(yīng)不一樣的學(xué)習(xí)生活環(huán)境時，我驟然發(fā)覺，自己也像地里的高粱一樣悄悄地長大了。求學(xué)路上，每晚輕輕抹去額頭上如雨滴一樣的汗水后入睡，醒來時迎接一輪輪燦若希望的朝陽，那個時候活的特別充實，也特別純粹。
　　 再曾幾何時，也是一場如斯的夜雨后，秋初雨霽。父親沒有去田里看他稼穡的長勢，而是蹬著家里那輛破舊的三輪車，載著行李和我，親自把他唯一的兒子送到十余里外的長途汽車站，在那里停著一輛去往城里的大巴。我說我來蹬車，父親不讓，說我沒他技術(shù)好。于是我坐在后車斗里望著他更加斑駁的頭發(fā)，百感交集。汽車已經(jīng)開出很遠，我把頭探出車窗朝后望去，我知道站外道邊會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在遙望著這輛車，而那個身影早已被汗水和樹上掉落的雨滴打濕……
　　 一場雨不期而至，卻又似曾相約。每年這個時候，或早幾天，或晚幾天，等到那片云朵醞釀好情緒，秋雨就會淋淋灑灑地降臨，宛如一位羞澀的少女鼓足勇氣，放下矜持，奔向本意想去的地方。而面對如故的秋初雨霽，幾十年前與幾十年后的我卻完全不一樣了，不一樣的年紀，不一樣的心境，不一樣的親人。
　　 秋初雨霽，美景如詩，人生海海，寫滿回憶。
　　
　　 2024.10.9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