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母親做的“廣早”鍋巴(散文)
中秋佳節(jié)臨近,妻子從超市買回一些糕點果品,其中有一種叫做糯米鍋巴。
看到“鍋巴”二字,我的口舌悄然生津,饞蟲撕咬,瞧瞧左右無人,做賊似的拆開包裝,拈起一塊鍋巴往嘴里塞,“喀嚓”一聲,酥脆的鍋巴立刻碎成粉末,濃濃的香辣鮮諸味,一股腦兒包圍著我的舌尖,刺激、挑逗著我的味蕾。幾片鍋巴下肚,我的舌頭逐漸麻木,舌尖像被火灼傷,再食鍋巴,竟然不知其味。
我嘆了口氣,有一種被忽悠了的感覺。坐在茶幾邊的沙發(fā)上,給自己倒了杯開水,盯著裊裊升騰的熱氣出神。往事,如香醇的美酒,穿越時空隧道,浸潤著我被歲月磨礪逐漸蒼老的心田……
那年,我在鎮(zhèn)上讀高中,每逢周三下午上完課,必須回家一趟,于次日清晨返回學校。
不知雄雞叫過幾遍,母親把我從溫暖的被窩中喚醒。四周萬籟俱寂,銀白的月光與寒霜一道均勻地鋪滿大地。
簡陋的廚房里,一大塊用來做飯桌的紅石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一盤母親炒給我?guī)Щ貙W校的酸菜。旁邊,放著一大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晚米飯。這飯是名叫“廣早”晚稻煮出來的。廣早產(chǎn)量每畝最高只能收七、八百斤,低的三、四百斤,粒大飽滿,成熟時容易從秸稈上脫落,如果收割前幾天遭遇寒露風,不少谷粒灑落到田地里,損失慘重。
我匆匆洗漱完畢,端起閃著油亮光澤的白米飯,不用夾菜下飯就狼吞虎咽起來。米飯口感勝似糯米飯卻沒有其那樣油膩,一口下去,溫暖、柔和地裹著舌尖,親昵著味蕾,在唾液的作用下沁出恰到好處的香甜,順滑地涌向咽喉,一個勁兒往腸胃里鉆,沒法兒停頓下來。
母親在灶臺邊忙碌著,瞟了我一眼,嗔怪道,哎喲,又沒人和你搶著吃,一副餓鬼相,小心哽著。
我終于抬起頭來,長出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為自己的不雅吃相辯解,媽,你是不知道,學校的米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做出來的飯不是硬了就是爛了,口感也不好,和這米飯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母親點點頭,笑瞇瞇地說,饞鬼,以后每次回家,我都做給你吃。從她和顏悅色的表情中,我看到了一個為了兒女傾情付出的慈母所特有的滿足感。
“咔嚓咔嚓……”一陣金屬碰撞聲響起,我知道母親開始鏟粘在鍋底的鍋巴,在我眼里,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加悅耳動聽的音樂了。這工夫,一大張略微焦黃的鍋巴被母親用鍋鏟掀了起來,托在她手中像個大盤子。當鍋底的鍋巴碎末一點不剩鏟進手中的鍋巴中,母親騰出另一只手,然后雙掌使勁合攏,趁熱將鍋巴擠壓成比拳頭大一點的球形——一個美味的飯后點心就這樣制作完成了。
母親知道我喜歡吃鍋巴,每次煮飯時非常細心,將米和水的比例、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
有一天我問母親,為啥你做出的鍋巴一點不會粘鍋,也不會燒焦?
母親臉上洋溢著淡淡的笑容,告訴我其中的訣竅:煮飯前將大米浸泡半個鐘頭,米下鍋后,水剛好沒過米一巴掌高,煮的時候開始燒大火,當聽到鍋里發(fā)出吱吱響的時候燒小火,再過一會就把火熄了,讓灶里的余下來熱氣慢慢把鍋里的飯烘干,在煮的過程中,盡量不要揭鍋蓋,跑了蒸氣,也不要中途加水,更不要用鍋鏟攪動沒煮熟的米飯,堵塞了冒出來的氣眼,不然的話,要么半生不熟,要么太爛,要么燒焦……要保證禍巴好吃,還有一個關鍵,就是在米下鍋前,在鍋底潤點油,這樣鍋巴就一點不會粘鍋,也不會燒焦,嚼起來更香。
可是我從來沒看見你煮飯前在鍋里加油呀?我不解地問。
虧你還是讀書的人,連這個也搞不明白,你沒看見我每次炒完菜都沒有刷鍋嗎?母親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門牙。
我恍然大悟,難怪每次吃鍋巴時,都能聞到豬油、酸菜的香味,嘗到淡淡的辣味。母親為了節(jié)省油,竟然用這樣的方法來投機起巧,實在是無奈之舉??!
我打了個飽嗝,將菜罐裝進背包,抓起鍋巴團,在母親叮囑路上要小心的招呼下,向門外走去。
冬天的凌晨,霧氣彌漫,寒氣逼人,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子,可是我手上攥著熱乎乎的鍋巴團,就像有了主心骨,一點兒不覺冷,走過墳地邊也不覺害怕。
路邊稻田里,趁夜覓食的田鼠,被我的腳步聲驚得亂竄,撲通跳進旁邊的水渠,我暗笑著向水里的田鼠炫耀著手里的美食。
鍋巴可稱得上色香味俱全,由于鍋巴被揉成團,沒有丟失水份,柔韌有嚼勁、一點不顯干硬頂牙,它與齒舌的親密接觸應該用“絕配”來形容了。鍋巴純正的香甜,伴隨著豬油、酸菜的香味,點到為止的辣味,以及鐵鍋產(chǎn)生的特殊味……揉和在一起,在咀嚼的過程中緩緩展開,溫柔、細膩地擁抱著齒舌,久久不愿離去。
快到學校門口,我才戀戀不舍地吞下最后一口鍋巴,讓它的余香在口腔久久回旋,深深植入腦海深處。
母親“順手牽羊”熬制的鍋巴,極具鄉(xiāng)土氣息,以其獨特的風味,一直纏繞在我的心底,綿延至今。多少年來,隨著人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飯桌上的飲食也豐富多樣,竭力滿足人們的腸胃需求。不知何故,縱然嘗遍人間百味,我依然懷念母親制作的“廣早”鍋巴,每每想起,都會口舌生津,不能自禁。
成家立業(yè)后,長期在外打工,過春節(jié)回家時,我對年邁的母親提起以前她做的鍋巴,想再次品嘗曾經(jīng)的味道。
母親只是望著我笑,然后說,看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是像個孩子,現(xiàn)在吃啥不比那東西強?再說,我現(xiàn)在笨手笨腳,又找不到以前的廣早晚米,如何煮出以前那樣好吃的飯,熬出那樣好吃的鍋巴?
我悵然若失,望著身體瘦小單薄,更加佝僂的母親,鼻子酸了。
母親過完八十大壽的第二年,在一次挑尿桶澆菜時不慎摔倒,患上了腦出血,上醫(yī)院搶救無效,走完了勤勞的一生,臨終前,竟沒有給兒女們留下一句話。那一刻,內(nèi)心強大的我,無法自抑地流下了熱淚。
為了生活勞碌奔波,極少有機會陪伴在母親身邊,她老人家?guī)缀鯖]有享受到我的任何回報,雖然我心存孝道,也只能永遠在心底留下一個“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對逝去的母親產(chǎn)生無以言表的愧疚。
寫下這段文字,我豁然明白,之所以對母親的鍋巴情有獨鐘,不僅僅只是鍋巴的美味,其中更包含著母親無私、博大的愛!
在此,我要虔誠地說一句,媽,如果還有來生,我愿意再做您的兒子,有機會盡情享受您制作的鍋巴所帶來的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