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悠悠青草香(散文)
空氣濕漉漉的,有一絲絲的寒涼,草叢和柳樹間彌漫著淡淡的霧氣,但透著清爽和清新?!班А?,唰——”隨著清脆的割破寂靜的爆響,父親身前一片兩尺來寬、四五米長的狹長青草帶呈扇形應聲而倒,濃烈的草香在空氣中擴散。他的身后,撲倒的青草已經(jīng)有籃球場那么大,但太陽,還沒有升起。
父親直起腰,滿意地看了看身后,臉上浮起年輕的笑容,這片青草已被他“完美”解決,他要另辟“戰(zhàn)場”。拖著長長的扇刀(一種長柄長刃的專用農(nóng)具),父親走在沒過腳踝的草地上,褲腿早已被露水打濕了,粘在皮膚上,有些不舒服,但他的心里,鼓蕩著收獲的快樂。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個淺淺的水坑邊,青草長得緊實豐茂。父親開心地喊出了聲。
父親深深地彎下腰,揮起手中的刀,一個完美的弧線貼著地皮劃過,青草齊齊地倒下去,草葉上的露珠甚至都沒來得及滾落。一縷溫暖的陽光不失時機地透過柳樹的枝杈,斜落在父親身上,光線里躍動著亮晶晶的細密的彩色顆粒。父親顧不上和陽光打招呼,他一下接一下地揮著刀,動作大開大合,優(yōu)美有力,薄而鋒利的刀片在陽光里起舞,寒光過處,片草不留。不遠處,一只早起覓食的兔子被驚擾,飛一般躍起,只一閃就不見了。
柳林間氤氳的霧氣慢慢消散,露珠泛著瑩潤的光。父親擦了擦被汗水弄疼的眼睛,望了望攀上樹梢的太陽,又望向村小學的方向,自言自語地說,該回了。
母親早把早飯做好了,聽見父親的腳步聲,趕緊給他倒好洗臉水,盛上飯,再找出父親待會兒上課要穿的干凈衣服,然后才去卸車。父親割了滿滿的一車啊。母親把青草厚厚地攤曬在院子里,像是給院子鋪了一層青綠色的地毯,濃濃的草香被陽光趕了出來,在空氣中推搡著,打著滾往母親身上撲,母親響亮地打了聲噴嚏,拍打著身上的草屑,踩著厚實又松軟的綠毯,輕快地走回屋里去。
吃過早飯,收拾得神清氣爽的父親夾起課本,步履匆匆地奔向他的另一個“戰(zhàn)場”——學校。不消一刻鐘,昂揚的讀書聲就會隨風飄進母親的耳朵,伴著這歌唱一樣的聲音,母親匆忙洗涮、拌食喂豬,一切收拾停當,再背起草筐,牽上牛羊,馬不停蹄奔向她下一站的忙碌。
去村東河堤上干活,要經(jīng)過沙河,那里是黃河故道,地勢低洼,密布許多小水坑,土質(zhì)也好,彼時尚未開發(fā),其間柳樹遍地,雜草繁盛,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也是父親清早割草的首選之地。母親用長長的韁繩給牛羊劃定了“勢力范圍”,才放心地去勞作,中間會來給它們挪挪地方。
母親一頭扎進地里,不是侍弄棉花、花生,就是侍弄玉米、地瓜,抑或大豆,反正總有干不完的活。等到該回家了,才又急三火四地摸起鐮刀,手腳麻利地給家里的雞鵝豬等準備吃食。母親割草很快,而且專挑新鮮的、雞鵝豬都愛吃的嫩草,不大一會兒就割一筐,用她的話說就是“捎帶腳的事”。背著滿滿一筐鮮亮亮的青草,牽上吃得肚子滾圓的牛羊,母親終于蹣跚著腳步結(jié)束一天的辛勞。
我也經(jīng)常去割草,上小學時,還給隊里割過,但我很難像母親那樣“手到擒來”,仿佛草們在故意跟我捉迷藏,東找西尋地費半天勁,還是會割不滿筐。
從四月到十月,農(nóng)人們的草筐、鐮刀從不曾閑著,他們在繁忙耕作的同時,擠出一切可以利用的短暫空閑,將一車車、一筐筐青草帶回家,精心地為牲畜準備過冬的口糧。那個時候,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遠沒有機械化,牛馬驢騾是農(nóng)家最重要的資產(chǎn)和幫手,讓它們吃好喝好,安全過冬,是每家每戶頭等的大事。
深秋時節(jié),田野里一片金黃,一年中最繁忙也最喜悅的收獲季開始了,冬飼料的儲備也到了“攻堅階段”。除了青草,那些提前劈下來的玉米葉子,薅下來的地瓜秧子,以及成熟了的花生秧、豆秧,都是上好的飼料,絕不會浪費。
那段時日,什么都是忙的,人、牲畜、工具,連同院子,沒有任何多余。門洞里堆著一大堆花生秧,昨晚才把花生摔下來,花生被拎到房頂上去了,秧子就臨時堆在了那兒。院子靠近正房的位置,是小山一樣待剝的玉米,玉米還在不斷增多,從房門一直往院門延展,幾乎占據(jù)了半個院子。西屋門前直到花生秧附近,胡亂地堆著些地瓜,這是為了在地里走車,提前刨下來的,整塊地里的還沒動呢。東南角是豬圈和廁所,從廁所、豬圈到玉米堆前這一片狹長的空地上,是厚厚的半干了的青草。依著院墻內(nèi)外,是放置玉米秸的最佳場所,但秋還沒收完,玉米秸只拉回很少一部分,院墻還沒有被完全“包圍”。從屋門到院門,只有一條窄窄的供人畜出入的通道,曲曲彎彎繞著各個堆的邊緣行進。空氣里混合著各種氣味兒,甜絲絲的、清幽幽的、濕潤潤的,那是收獲和喜悅的味道。
當玉米入了囤,地瓜下了窖,花生秧也變成了飼料,院子里終于清爽起來,父親的長扇刀就會又一次派上用場。
一年中總有一大半的時間,家里少不了青草的身影,草香更是無處不在。大約青草占據(jù)我童年時光太久了,它獨特的氣味早已融進了我的血液,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對青草香毫無抵抗力。每當小區(qū)或者公園里打草,我總?cè)滩蛔¢L時間逗留,有些貪婪地深呼吸,恨不能把那香氣一股腦都裝進肺里去。
前兩天跟父母回老家,又被那一院子一人高的草驚住了。雖然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回去看看,也采取了措施,但還是不能遏制它們頑強且瘋狂的生長勢頭,每次回去,都要跟它們較半天勁。這不,又一人高了。
我們一人一把鐮刀,很快割出一條通道。新鮮的青草被隨手扔到一邊,壓在未被割除的它們的兄弟姐妹身上,呈現(xiàn)一個一個波浪狀的起伏,草香順著那起伏升騰,很快填滿了院子。母親把圓桌搬到廊下,沏上茶,坐在小凳上,美美地呷了一口,望著滿院子的青綠,突然說,多么好的草啊,可惜沒啥用了。
咋沒用?把它們埋進土里,明年就是最好的底肥。父親正在給山楂樹澆水,聞言直起了腰,瞥了一眼瘋長著的野草,很篤定地回答。
這么說,是還要種了?我有些著急地問。之前明明已經(jīng)說好,明年不再奔波操勞。
不種點啥,任由它荒著,這心里老覺得不踏實。以前,哪能“搶到”這么好的草?哪能允許地這么荒著?心疼啊。
以前,拼了命拔草是為了豬牛羊,豬羊賣了換錢,牛幫著種地,它們的糞肥再用來養(yǎng)田,從頭到尾也沒個瞎頭,現(xiàn)在,人們吃得好住得好,哪還有人稀罕這些?
以前,一年忙到頭,那是受多大的累呀……
于是,在滿院子搖曳的青草里,在令人迷醉的草香里,我們一步步走回了過去。
今年跟父母回家了幾趟,勾起了我對于青草的一些回憶。作為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對青草有著異乎尋常的情感。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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