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端著飯碗碰頭(散文)
在我的記憶深處,每到吃飯時間,常有大人或小孩各自端著飯碗到老屋外墻邊、禾場里,交頭接耳吃飯的場景。這種場面既溫馨又浪漫,有高興的味道,有幸福的味道,更有其樂融融的味道?,F(xiàn)在想起,還是滿滿的蜜意縈繞。
一
鄉(xiāng)村的傍晚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人們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就談論著你家晚飯是什么菜,我家晚飯又是什么菜。特別是掌勺的女人,遇到什么不懂的,會盤根究底地問清楚?;氐郊抑?,立馬實踐。
我們家族大,住戶緊挨,鍋中翻炒聲可以穿越傳到左右隔壁家。哪家濃濃的酸腌菜的香味,哪家在炒臘肉,哪家煎有雞蛋,哪家燜了紅薯等等,更是飄過幾個田埂,一嗅便知,這些秘密是想藏也藏不住。孩子們吃飯時總喜歡端著飯碗到外面,一是顯擺自己家中有某個好菜;二是想看看他家菜蔬是否不同,不同的菜肯定有不同的口味——“自家的床好睡,別家的飯好吃”,這個時候也可以得到體現(xiàn)。三是想聽到外面的見聞,匯聚各種信息。
我們在一起相互換著菜吃,你往我碗里夾,我往他碗里夾。本來每個家中的菜品都少,可大家湊一起,菜的品種就多了,吃飯更有味。那個年代,誰也沒有意識到,這碗里夾那碗里,那碗里又夾那碗里,是否衛(wèi)生,是否健康。單純的要求,單純的快樂,如此簡單。只有大人們說在外面吃飯容易吃進去風,會鬧肚子疼。可肚子沒疼之先,我們誰也聽不進去,端碗出門依舊,含著飯菜嘻嘻哈哈依舊。其實大人們也常端著飯碗在外面說話,大膽的孩子還以此反駁。有人調(diào)侃:愛跑的人,一頓飯跑了幾個生產(chǎn)隊。
我最喜歡奶奶家的藠果腌菜,因為奶奶的腌菜剁得很細,本來她家里的伙食平時比我家好,油多一些。不過我們是分家了的,奶奶家里的菜,我不會像自家一樣那么隨便吃,奶奶不叫我,我是不會主動進去夾的,怕她的那雙眼睛。叔叔家里的弟弟就不同,哪怕他們也分了家,但奶奶對叔叔家的弟弟要好很多。他可以隨便進出夾菜也不會被奶奶說教,就像自家一樣。我想吃,便要叔叔家的弟弟夾來,我用自家他喜歡吃的酸蘿卜交換。其實,奶奶知道我們的小把戲,看破不說破。二伯家如果弄了肉吃,林妹會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藏兩塊肉在碗底,出門便給我遞眼色,我心領神會與她到一旁。她趕緊悄悄夾給我,我趕快吃掉。這個是以我給她寫作業(yè)作為交換條件——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寫作業(yè),林妹十分為難,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好幾次,她因為沒有及時完成作業(yè)或者作業(yè)出錯太多而留校補課。那時候,留校補課,無論在孩子心中還是家長心中,覺得是很丟人的事。
現(xiàn)在想想,幸好我沒有做官的八字,否則我有可能會受賄,不能當個好官,據(jù)說好多貪官都是從貪吃開始的。嘿嘿,開個玩笑。
二
那個年代沒有電話,沒有微信,得到的消息都是口口相傳?;蚴莻髁撕孟?,或是傳了是非,都有可能,這些在孩子心中都是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關心哪里有電影。特別是得到了明天遠處某村放電影的準確消息,飯菜不再香,我們都成了斯文人。有時候扒拉一口飯到嘴里,不著急咀嚼,生怕因為咀嚼聲而誤聽了相關的重要信息。即使吃完飯了,也會端著空碗不離開,繼續(xù)聽下文。大家會利用吃飯的檔口商量好,什么時候出發(fā),哪里的路好走,哪里的路不好走,走哪條路。帶誰去,哪幾個走不動不準跟著。諸多事情都規(guī)劃得很好。
商量這些事,大伯家的大哥和我的哥哥有絕對發(fā)言權(quán),他們大些。小的弟弟妹妹為了明天能跟著一同看電影,會將自己家里好點的菜,全部奉獻出來,巴結(jié)大哥和我的哥哥。他們明目張膽地“送禮”,兩位哥哥也是毫無顧忌地“受賄”。這些,家中大人是知道的,覺得是孩子們的游戲,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干涉就不好了,隨他們?nèi)?。再說出遠門看電影,有大孩子帶著也放心些。有時候大人還親自送“禮”到大哥家里,比如炒的焦黃豆、熟花生、燜的紅薯等,特意交待大哥要帶好自家的孩子。當然,大哥是吃人的嘴短,滿口應承。
現(xiàn)在的人在酒席上談生意,一談一個準,是不是受到兒時吃飯碰頭說話商量的啟示?我想,很有可能,起碼是另一種延續(xù)吧。
三
端著飯碗化解矛盾,比什么方法都靈。
一次,隔壁王嬸家的牛,扯掉了繩子,跑到伯母家的紅薯地里,風卷殘云般偷吃了一大片紅薯藤??砂巡感奶蹓牧恕KR了不聽話的牛,又罵了牛也系不牢的主人。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紅薯是許多家庭的救命糧食。每年有幾個月的糧食青黃不接期,得用紅薯來填充。牛吃了紅薯藤,紅薯就停止生長。再長,它得先長藤,要減產(chǎn)很多。再者,牛在紅薯地里肆意踐踏,把地嚯嚯得一片狼藉。松軟的土地被牛踏緊,地下的紅薯想長也難鉆動。伯母是越看越生氣;越生氣,越是口無遮攔;越是口無遮攔,理虧的王嬸也開始翻舊帳——去年你家的羊還吃了我家的幾十株黃豆,我都沒罵過你,也沒找你賠,你這樣得理不饒人,你以為我怕你呀!如此,新賬舊賬全翻出來,兩人一直吵到口干舌燥,吵到不得不各自回家做晚飯、煮豬食才偃旗息鼓。
冷靜下來,兩人都覺得是畜生惹是禍,人卻生氣傷身。都是鄰居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本來就是一大家子,罵來罵去好像是罵了自己,過了頭。再說,誰也說不起大話,難保不懂事的畜生以后不搞破壞。時間是良藥。兩人的氣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也消了,只是誰也不愿先拉不下臉,找對方先說話。
秋末冬初,又是吃晚飯的時間。從來不端碗到外面吃飯的伯母,見還有夕陽照在禾場,就搬了把板凳坐在外面吃飯,享受著正在下山的夕陽送來的溫暖。王嬸家里的魚燉腌菜的香味早當了“叛徒”,飄出去老遠。王嬸叫她的女兒芬蘭用專碗舀了魚和湯給伯母,伯母是受寵若驚,趕緊就臺階而下,笑笑嘻嘻的,且還將自己煎的辣椒雞蛋給了芬蘭一些。接著,王嬸也端碗出來,伯母忙給她搬來凳子。
從此,二人、兩家又恢復到以前的和諧。
現(xiàn)在,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哪怕是農(nóng)村,也是別墅小園的多。端著飯碗集合、彼此互換菜的場景已漸行漸遠。但這些回憶,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仍然閃爍著光芒,成了鄉(xiāng)村生活的美好懷念。
曾經(jīng)端著飯碗談天說地的情景,也提醒著我們,不要忘記人與人之間的那份質(zhì)樸的溫暖和真情。時代無論怎么變,淳樸的民風、濃濃的鄉(xiāng)情不會變。
從淳樸的日子走來,百姓的性情也傳下來了,見面看不見端著碗,但一定要問“吃了嗎”,簡單的三個字,不文縐縐,但卻是文明的表達。過去是端著飯碗碰碰頭,現(xiàn)在是詠笑容交流。形式變了,骨子里的親切卻始終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