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雞架香(散文)
一
小的時候還沒有分切雞的說法,等我到了10多歲的時候,隨著養(yǎng)肉雞養(yǎng)殖業(yè)的發(fā)展,市場上才慢慢有了雞架賣,價格跟豆皮差不多。這對于大多數(shù)吃不起肉的普通人,無疑是一道解饞的美食。
那個年月就是這樣,好的東西都出口創(chuàng)匯去了,老百姓只能吃一些邊腳料解饞。我記得我姑奶奶家的表叔特意從20里以外給我奶奶送來一些大蝦頭。說是挨著他們村子的冷庫加工蝦仁,他們都去打工,剝下來的蝦頭可以帶回家。奶奶叫上我們一大家子吃得津津有味。
有了雞架的滋潤,生活都變得快樂起來。每逢趕集,父親大多會買回兩個雞架,放上些土豆、蘿卜、粉條一起煮,盛在一個搪瓷盆里,熱氣騰騰,再來上兩個饅頭或者玉米餅子,用牙齒和舌尖靈活的啃下那絲絲縷縷的碎肉,小心的掰開一節(jié)節(jié)的雞脖子,吸食里面的骨髓,嘴里時不時的會發(fā)吃“嘖嘖”“咂咂”的聲音,吃得那叫一個舒坦。吃完再來上一碗雞湯,馬上鼻尖上就會沁出汗珠,渾身通泰,感覺這就是幸福的生活。那時候的人很容易滿足,不像現(xiàn)在,天天為吃什么發(fā)愁。
吃完的雞骨頭收起來,扔給豬,一點兒也不浪費,皆大歡喜。說到喂豬雞骨頭,還曾經(jīng)有一個悲傷的故事。
那年家里養(yǎng)母豬,剛懷了第一胎豬崽。這頭豬也就是亞成年,肯吃肯喝,膘肥體壯,母親照例每次把吃剩下的雞骨頭喂它。算日子懷孕都快三個月,可是豬肚子總不見大。父親說,應該是豬胖,不顯肚子。老李頭喜歡走門串戶,是有名的“屁股沉”,走到哪,嘮到哪。有一次他串門到我家,父母親正在喂豬,就和父母在豬圈旁說些“豬話”。說到豬不顯肚,老李突然問父親是不是喂了雞骨頭。父親應聲是。老李說,壞了,壞了,這雞骨頭是有名的“化小豬”,你們不知道?父母愣了。老李上前摸了摸豬肚子,接著說,肯定化了,肚子空空。趁著現(xiàn)在肥豬價格不錯,這豬也胖,當肥豬賣了得了!
耳根軟的父母就聽信了老李的話,真的把豬賣給了殺豬匠。跟殺豬匠也是這樣說的,是沒有懷上孕的母豬??墒堑诙欤瑲⒇i匠拎著一個袋子找上了門,里面是幾只沒來得及出生的血赤糊拉的小豬仔??吹酱饲榇司?,平時和言細語的母親非常激動,捂著臉坐在門檻上失聲痛哭,甚至咒罵起了老李臟話,這是我長那么大頭一次聽母親罵人。父親拿出幾十元錢給了殺豬匠,算是補償,回過頭勸慰母親。好一陣兒,母親才緩過來,她抽泣著說,她心疼的不是損失了多少錢,是她對不起枉死的母豬和它的那些沒出生的孩子。做豬早晚要挨一刀,這是它的宿命,可是,這次是謀殺,是草菅性命。母豬臨死前那是多么的絕望,我們是欺負畜生不會說話呀,我們對不起它們。母親要去質(zhì)問老李憑什么那么信誓旦旦,為老不尊,讓我家承受這樣的財產(chǎn)損失和喪失德行。父親最終勸住了母親,沒去找老李。父親說,最終還是因為咱們沒主意,才釀出來惡果,怪只能怪自己。母親長嘆一聲,用手捶墻。那天夜里,我見母親端了一些饅頭放進豬食槽,在豬圈墻上燃起幾只香,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她是在求得一份心安。
后來再吃雞架,母親也不會把骨頭給懷孕的母豬,不管化胎是真是假,母親都不敢再去嘗試。
二
我來北京后經(jīng)歷的大半年的灰色時光,那時候幾乎身無分文,工作換了幾個也一塌糊涂,曾陷入深深的迷茫,無路可退,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在西直門外有一個向陽小學,里面有一個校辦小型的文印室,管理這里的是一位叫李青的姐姐。她每個月都要跟我進20令八開紙,成了我那段時間生活來源的救命稻草。
我是從北四環(huán)海榮紙業(yè)進的貨。那時候北四環(huán)還在建設中,海榮紙業(yè)就在中關村工地附近,有三間簡易門店和一個僅200多平米的小庫房,里面放著太陽紙業(yè)產(chǎn)的復印紙和膠版紙。李青要的就是膠版紙裁好的八開。海榮紙業(yè)也是夫妻店,老板叫馮大中,老板娘應該是叫海榮,姓什么沒記住。我那時候哪有錢拿出來進貨?雖然李青姐那里可以當時結(jié)支票,也得等把貨送過去,拿上發(fā)票到財務報銷??斓脑捯粌商?,慢的話一周也是正常。非常感謝馮老板夫妻的信任,每次都能賒貨給我,等我拿回來支票再給我返點差價。
由于裁紙需要時間,有時候還要排隊,我在他家趕上過幾次吃飯。每次他們都叫我,趕上什么吃什么。開始我還有點不好意思,怎奈抵不過他們的熱情和美食的誘惑,終于還是上了餐桌。印象里吃過好幾次雞架子。他們燉雞架用的是五花肉加海帶,這是我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吃法。海帶都是厚實的樣子,燉得很爛,輕輕一咬,就化在嘴里,就跟吃了肉一樣香。五花肉被海帶吸收了脂肪,也不油膩。雞架子骨頭都快熬白了,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我想,這道海帶燉肉燉雞架應該是山東特色吧,畢竟他們夫妻都是山東人,又臨海而居。
那時候的我缺油少鹽,平時都是靠吃大餅保證生存。看見葷腥,開始我還矜持一點,后來我算是放開了,吃得風生水起,最后還喝了兩大碗鮮亮的雞湯溜縫。美食讓人產(chǎn)生多巴胺,多巴胺讓人快樂,“三月不知肉味”的我,把這頓美味的雞架留在了記憶里。這是灰色時光里一道亮光,讓我又燃起向前的希望。這雞架不只是給我肚子加了油,馮老板夫妻對我的熱情和信任更給了我信心和前行的勇氣。
半年后,我到了北京捷恩公司,我的運氣開始好轉(zhuǎn)。不久后,在一眾業(yè)務中我始終能保持著銷售第一,一時成了老板心里的紅人。
公司處于城鄉(xiāng)交界的二撥子東升拔絲廠院內(nèi),有個獨立的小園,老板養(yǎng)了一條德牧和一條純黑的藏獒??醇易o院的倒是其次,主要是老板喜歡狗,愛和它們玩耍。這兩只狗食量都很大,吃的除了平時喂些剩菜剩飯,老板就經(jīng)常燉雞架子給它們。
其實公司的伙食一直不錯,但對于我這個吃貨,換換口味,嗦幾口雞架下酒,感覺也不賴。就跟老板建議雞架子“人狗平分”得了。老板一臉的驚異,然后哈哈大笑,說,我是沒敢讓大家吃雞架,怕有人說我把狗食給大家吃,遭人罵。既然如此,下次燉雞架多清洗幾遍,好好鹵一下,咱們先嗦了嗦了,再喂狗好了,哈哈!
于是,很長時間,我們都過上人狗平分的快樂生活!那只藏獒總是愛向我齜牙,我也不敢靠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建議被它知道了的緣故。
三
我家老二出生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我既當老板又要當司機和裝卸工,媳婦兒要管財務還要三天兩頭跑銀行交支票。我們夫妻根本忙不過來,家里老人也指望不上,就從老家叫來了二姐幫我照顧。二姐是我二姨家的孩子,只比我大兩歲,脾氣好,能持家。那時候正好二姐夫在天津上班,一個女兒在外地讀大學,家里就剩下她自己,來我這里正好無牽無掛。這樣二姐夫每周都從天津過來和二姐相聚,比回家還方便得多。
二姐夫跟我同齡,個子不高,瘦瘦的,二姐總說他瘦得像個大雞架。他超級愛吃雞架子,屬于只嗦骨頭不吃肉的那種,一個雞頭他能啃上半天,喝上一杯酒。我說他賤骨頭,不知道肉的香。他笑道,滋味都在骨頭里,你們不懂。那時候每周末幾乎必吃雞架,都是二姐或者二姐夫做,他們會調(diào)換著放這種配菜,有時候是土豆,有時候是扁豆。二姐夫還偏愛放酸菜,放山蘑菇,這可能跟他小時候在東北生活了多年有關,蘑菇也是他東北的朋友寄過來的。我偶爾也會讓他們放海帶,這海帶的滋味只有我才能咂摸明白。二姐熬湯是一絕,熬出的湯乳白細膩,盛到碗里撒上一些香蔥和香菜碎,再放上幾粒枸杞,色香味俱全。我媳婦兒正值哺乳期,雞湯下奶,奶水很旺,催得我家老二也是白白胖胖,胳膊和腿都呈現(xiàn)藕節(jié)狀,誰見了都喜歡,都想抱一抱,親一親。
二姐夫還喜歡吃生魚片,就是市場上普通鯉魚自己片,拌上佐料就可以吃。我吃不下,就把生魚片放進滾開的雞湯里燙一燙再吃。魚的鮮加上雞湯的鮮混合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后來知道,很多涮羊肉用的高湯也是用雞架,羊骨吊出來的。我這番操作,雞湯涮魚片正切中美食的要義。怎么吃,都是試著摸索出來的,于是成就了美食。其實,這就是美好的生活,我們也是可以創(chuàng)造美食的人。
到現(xiàn)在,我和二姐、二姐夫也經(jīng)常通話,回憶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中國人在放下電話前,都愛說一句,有空咱聚聚,我請你吃大餐。這話多半是客氣話,說者聽者一般不用當真。那天我跟二姐夫也隨口說了這句話,二姐夫說,不用大餐,吃雞架就行!我倆哈哈大笑。
四
近些年,東北的雞架非常有名,有各種做法,熏的,烤的,鹵的,鐵板的……遍布大街小巷子,在夜市更是極受歡迎,各家有各家的秘制絕招。很多店都成為網(wǎng)紅的打卡地。但雞架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地方名吃背后,卻有著一段心酸的往事。
東北作為共和國的長子,工業(yè)水平和生活水平在建國后很長時間內(nèi)都曾遙遙領先于內(nèi)地。即便是國家困難時期,東北肉食的攝入量也遠超其他地區(qū)。80年代初,那時候東北是沒有吃雞架的習慣。隨著白羽雞的引進,現(xiàn)代化養(yǎng)雞場的建立和雞肉出口上的要求,才開始有了雞架售賣,一些面館也開始用便宜的雞架取代牛羊骨頭吊湯。上世紀9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東北這個老工業(yè)基地開始衰落,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下崗潮,人們開始消費不起普通的肉類。人們開始尋找更便宜的食材來調(diào)劑苦悶的生活,悄然間,雞架成了俏貨。一只烤雞架,兩瓶雪花啤酒,曾給生活壓抑的底層百姓最廉價的快樂。10多年后,等到東北經(jīng)濟開始好轉(zhuǎn),吃雞架的習慣被保留下來,也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翻出很多花樣,成為一道獨特的美食風景。
我想起在一段視頻里看到,問為什么老一輩的人喜歡吃豬頭肉,回答是因為豬頭肉相比其他肉類更便宜,形成了美好的固定記憶,等90、00后長大,他們可能會推翻這種看法。這和老北京的鹵煮,重慶江邊的水煮魚,成都的麻辣兔頭形成地方特色應該都是一樣的道理吧。就連韓國的所謂的“部隊火鍋”也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形成了流派。流派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
說雞架,不得不提三國的楊修,他揣摩曹丞相的巡夜口令“雞肋”,道破天機,為以后的殺身之禍埋下了禍根。要是曹丞相和楊修穿越來到現(xiàn)在的東北,想必曹丞相也不會把口令定為“雞肋”,楊修更不能會錯意。
很多的食材并不是因為本身的美味而讓人留戀,而是食材背后的故事實在讓人難忘。就像雞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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