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激情】折戟深海(小說)
我們決定乘船出海。準確地說,是渴望經(jīng)歷一次海上漂浮。
何瘋子很興奮,他希望那天是狂風暴雨、海浪滔天、烏云壓頂、驚雷滾滾,而我們正無所畏懼地駕駛著獨木舟沖向大海的深處。大約是怕我們反悔,覺得有必要再一次堅定我們的信心,他模仿列寧演講姿態(tài):解開上衣紐扣,將左邊衣服向后推開,左手插在褲子口袋,另一只手強勢揮舞,手掌伸出再收回,劈下或橫掃:“南北方的景致我們都見識了。在北方就要登山,去體味那指點江山雄霸天下的豪壯。而去南方——尤其是沿海,若不乘船、不出海、不與驚濤駭浪搏斗一番,那就是入寶山而空回,是、是人生空余恨?!?br />
文度向來穩(wěn)重:“海浪很嚇人的。”
何瘋子以一個鄙視的眼光回擊他:“想當年在蘭州讀書,黃河發(fā)大水,那浪頭一米多高、一浪追著一浪,濁浪滾滾,快的不可思議。漩渦像極了銀河系,旋轉、旋轉,看一眼都頭暈,我們還不是坐著羊皮筏子過去了?”
“那次好像只有我一個人過去了?!蔽也痪o不慢地說。
“啊,是啊,你代表我們,都過去了。”
嘿嘿。
他倆看著我。
我從不掃朋友的興:“行程——征服海洋!”
我更加期待能有一次觀滄海的機會:面對浩瀚大海,曹操寫出了抒發(fā)雄心壯志的詩篇“觀滄?!薄7从沉嗽娙塑P躇滿志、叱咤風云的英雄氣概。同樣是面對浩瀚的大海,毛澤東主席則寫出了豪邁的“浪淘沙”“北戴河”。借海上壯闊的景致,抒發(fā)偉人的慷慨和懷古幽思??梢哉f,兩位偉人吟誦大海的詩篇堪稱巔峰。面對大海,普通人也不會無動于衷。雖感觸有異、格局有別,但絕大多數(shù)的人在看到大海那一剎那都是心胸開闊、驚喜連連、滿懷豪情的。
我是悶葫蘆,做不了詩、也寫不了散文,但并不影響憧憬面對大海。
初次登船出海,鮮有不緊張的,尤其是乘著低矮的漁船出海,周圍忽然不見了陸地的時候。
選擇小漁船是我們一致同意的:我們希望它低矮、破舊,希望它顛簸。刺激、只有這樣才不負此行。
一塊三十公分寬的木板隨著海浪拍打漁船的節(jié)奏,左右搖擺也上下晃動。何瘋子搶先登船,他平展雙臂,像一只飛翔的大鳥。我和文度緊隨其后,三個人都不能與木板晃動的節(jié)奏同步,我深信:木板要再長些,我們都會掉下海里。
船老大抿嘴一樂,一言不發(fā)。
迎著陽光,那無邊無際時時都在眼前晃動的浪頭就魚鱗般忽明忽暗地閃。狹窄的小船無處躲藏,我們采取聰明的招數(shù):背對太陽,即便如此,出海二十分鐘依然晃花了眼睛。即使閉著眼,無數(shù)光芒碎片依然在腦海閃爍。
水天連接讓人眩暈更讓人產(chǎn)生錯覺。遠處連成一線的海面看上去要高過這里,使人有置身鍋底的驚悚。看得久了,就覺得它們排山倒海地撲了過來。越往前走船的擺動幅度也越大。跳起落下,濺起的水花一再撲進船艙。我們個個面如土色,腳下生釘,兩手緊緊抓著船幫。
船老大慢悠悠地說:“這里只是淺海?!?br />
進入深海,小船急速蛇形,一側高、一側低,呈十五度角左右交替。我們大幅搖擺,隨時都會被甩出船外。
此刻我們手上的勁力堪比鷹爪功大師。
放眼看去,墨藍色包裹著世界,已經(jīng)分辨不出天空與海洋。起風了,微風。此刻的小船已不是顛簸,而是被海浪突然彈起再憑空摔下。更為可怕的是,置身于“藍繭”之中,那誤以為是海面的天空總讓人有一種頭下腳上的倒置感。
晃動。大幅度無休止的左右搖擺。彈起與落下,無休止的反復。頭暈目眩,腹中翻騰。尤其是當小船由空中落下時心臟連同五臟六腑頂撞口腔、腹中忽然空虛時,那種難受的感覺真是生不如死。
人人苦不堪言。
我們咬緊牙關硬挺。此時只有一個念頭:若能活著回去——
疾駛的小船帶起了強風,我們張不開嘴。但只要能張口就抓住時機罵何瘋子,罵他一語成讖,說什么要與驚濤駭浪搏斗!
“這就不是驚濤駭浪!只不過——你們、你們——”
四十多歲的船老大寡言少語,船行后就以先知先覺的眼神滿意地觀察著我們不斷變化的感受,微笑而頗有些神秘地一再咧嘴,仿佛我們每一次遭受的折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還不時轉過頭去暗笑,看得出來:他很享受。
當每個人的承受力到達極限幾近崩潰時,我捂著嘴擺手,船老大發(fā)出會心微笑,他關閉了機器,周圍突然安靜了,那吹的人張不開嘴的海風也忽然消失。
“你們是讀書人,我知道你們喜愛的調(diào)調(diào)?!贝洗髶Q上櫓槳,“欸乃”“欸乃”的聲音配合著海浪的起伏咿呀作響。不料這本該是詩情畫意的情景卻成了催吐神器。
繃緊的神經(jīng)乍一放松,嘔吐脫口而出。我和文度忘記了自己也是深海航行的支持者,再次罵何瘋子。操著家鄉(xiāng)話罵他天價雇來的船老大過于陰險。
吐過之后并不輕松。三個人肚皮向上半癱在空間有限的小船里,猶如奄奄一息的魚。面對如此狼狽相,理應大笑,但我們就是笑不出來。天搖地晃,還得躲避頭頂?shù)奶柡退找潞C嫔蠠崆榛貞牟粩嚅W動的光芒。
船老大很有耐心。我們沒有。
“繼續(xù)前進還是撤退?或者,就地休整?”船老大笑瞇瞇地問。
我猜他當過兵,回答道:“共軍迂回包抄,企圖——撤!”
哈哈哈哈------
他收起櫓槳、發(fā)動機器,笑瞇瞇地掉轉船頭,行如飛箭般把我們送回岸上。
“撤退,”一個毫不遜色于“前進”的可怕回程。
我們每個人都想捅他一刀!如果手邊真有刀的話。
然而上岸后的感覺并非放松、更不是解脫,眩暈始終伴隨著我。腳下發(fā)虛,仿佛世界仍在搖晃,自己仍置身于波濤洶涌的海面。身心兩疲憊,有虛脫的感覺。
意想不到的是,何瘋子的表現(xiàn)讓人大跌眼鏡。
船到深海,他“先吐為快”,吐出了膽汁還流下了鼻涕眼淚;看著他的狼狽相,自顧不暇的我于自身危難中忽然想到了“涕泗滂沱”這個詞。
“多么貼切啊?!?br />
沒有人安慰他。
湛藍的天空沒有一朵云彩,甚至也看不見一只海鳥,何瘋子偶一抬頭,錯把藍天當了海洋,驚叫著船翻了、船翻了,只把頭往艙底鉆。我和文度不得不動粗,強行將他按壓在船艙,我警告他:閉著眼趴著!
上岸后,我和文度都虛脫了,像風中身不由己的小樹,但還是慶幸逃離了鬼門關。不料上岸后何瘋子更加反常,它迷瞪的像喝醉了酒。整個身體就成了旋風下的草,門扇一樣的身板搖晃的像成龍的“醉拳”他不得不再次趴在地上,說自己是水泥罐車里隨意轉動的一坨混凝土。他意識清醒,但卻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覺得天旋地轉、宇宙倒懸,不得不狼狽地一再爬在地上。
岸上人稀。見多識廣的人微笑,少見多怪的人驚懼。我和文度強行架起他,仨人一塊兒搖搖晃晃地前行。路人見了,紛紛躲避。
第一個出租車司機見我招手,嚇得一腳油門疾馳而去。第二輛出租車停下了,說要加錢,不打表、一百,我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到了酒店,委頓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文度說:“我們太渺小了?!?br />
“也許是我們的身體里缺少乘船的基因?”
奇怪的是,何瘋子卻第一個緩過神來。他瞧著我們不善的臉色,羞愧的無地自容。爬上床哀聲嘆氣,誰也不看。
但他并沒有忘記發(fā)表“踏浪感言”。
“大海呀大海,人人都歌頌你的美麗、贊美你的寬容,我非精衛(wèi),為什么偏偏對我何某人如此苛刻?終于明白東吳為什么能火燒赤壁了:和水兵比,陸軍就是在炕頭上打仗呢!——我簡直都不敢相信還能活著上岸!”
雖然征服海洋的豪言壯語言猶在耳,但我們仨也不得不羞愧地接受與曹軍覆滅時相同的狼狽命運。
“北人騎馬、南人乘船。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毖粤T,何瘋子抓起枕頭猛然蓋住腦袋。
只有我認為:這一切都是船老大的杰作。
我默默打開手機,搜索后才知道:何瘋子患的是“暈水癥”,科學的說法是耳朵里掌管平衡的兩塊極其微小的骨頭失靈了------
我想笑,瞧瞧他倆,終于沒能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