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生了一個兒子，卻在雙職工只許生一胎的年代被匿名舉報超生，舉報信上言辭鑿鑿，說是我家超生一個女孩，以致另一半被組織召喚談話。
　　 我家確實有一個女孩，那孩子喊我們爸爸媽媽，長相酷似另一半，可她是六弟的大女兒，是弟媳十月辛苦懷胎后更辛苦地誕下的。只因他們夫妻二人在外為生計奔波，孩子十個月大就交給了公公婆婆，而公婆又和我們一樣住的教工宿舍，而且是門對門。我們下班了會經(jīng)常過去抱抱她逗逗她，她學(xué)話時就和我兒子一樣喊我們爸爸媽媽。她三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我們已經(jīng)睡下，卻被陣陣敲門聲和屋外的哭聲鬧醒，原來是婆婆抱著哭鬧的“陽陽”站在門外。婆婆說：“陽陽一直鬧著要和你們一起睡，怎么也哄不好。她一邊哭還一邊說為什么哥哥能跟爸爸媽媽睡，她就不行！”聽完婆婆的話，我笑了，伸手接過孩子，從此，陽陽就正式入住我家，成了我家的“女兒”。
　　 陽陽從小很乖巧，也很黏我們兩個大人。白天，她總是圍繞在我身邊，夜晚卻更多的依賴她爸爸。那還是陽陽上幼兒園小班的一個暑假里，另一半洗完澡打個赤膊躺床上休息，陽陽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玩鬧，突然被她爸爸肚子上因做胃部手術(shù)而留下的蜈蚣樣傷疤吸引了。小小的她爬過去，用手撫摸著疤痕，仰著頭大張著眼睛問我：“媽媽，這是什么？”
　　 “傷疤?！蔽艺f。
　　 “醫(yī)生割的嗎？”陽陽問。
　　 “是的?！?br />　　 “為什么割？”
　　 我一下子起了逗逗小陽陽的心思。我說：“那時候你爸爸肚子鼓鼓的，疼得厲害，醫(yī)生就拿手術(shù)刀打開一看，原來是個小陽陽。”
　　 “真的？”陽陽語氣里很驚喜。
　　 “當(dāng)然?！蔽铱隙ǖ攸c(diǎn)頭。
　　 陽陽開心極了?！案绺缡菋寢屔模沂前职稚??！标栮柗路鹪谡f給自己聽，她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撫摸另一半的疤痕。
　　 本以為這只是我在家和孩子開的一個小玩笑，不想?yún)s在孩子堆里成就了一段趣話。一天課后，我還逗留在教學(xué)樓走道，看到幾個一年級的小女孩在嘰嘰喳喳，熱鬧得很——我家那個穿紅色暗格外套的小不點(diǎn)和她的小閨蜜們正在高談闊論。其中一個女孩言之鑿鑿地說：“爸爸生女孩，媽媽生男孩！”“就是，就是！”我家的那位在附和，小腦袋狠命地一點(diǎn)再點(diǎn)?！拔乙惨职稚鷤€弟弟去?！庇忠粋€小女孩說。我強(qiáng)掩的笑意最終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噗嗤”出聲。我不知道我家的那個小姑娘是如何輸出她的觀點(diǎn)，又是如何使她的小伙伴們確信的，難道是她那猶如口頭禪般常常掛在嘴邊的“我媽媽是老師我爸爸是校長”的那點(diǎn)小驕傲小炫耀幫了她的忙——小孩的眼里老師是絕對不會錯的，比老師還高一級的校長自然更不會錯了。兒時的陽陽確實很有點(diǎn)小炫耀，她覺得媽媽當(dāng)老師爸爸當(dāng)校長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情，以至于她那顆圓圓的小腦袋無時無刻不處在微微上揚(yáng)的狀態(tài)里，述說著自信。
　　
　　 二
　　 因為一些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家里的應(yīng)酬比較多，小不點(diǎn)也會跟著我們出出入入，如此就常常會被人問及身份出處，而我也只能以“我侄女”來回復(fù)。一番頻繁輸出之后，自然也就習(xí)以為常。
　　 一次應(yīng)酬后回家的路上，陽陽問我：“媽媽，不能說我是爸爸生的嗎？”
　　 陽陽清澈的眼眸里充滿了渴求，以致我不敢隨意地給出一個答案。我害怕答案因為過于真實而傷害孩子，又擔(dān)心善意的謊言背后的不被理解和反噬力。“我和你爸只能生一個孩子?！蔽蚁肓擞窒?，還是選擇如是說，“如果有兩個孩子，我們會被罰錢，工作也會丟的?！?br />　　 “哦！”陽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你愿意我們的錢被罰光還丟工作嗎？”我問。
　　 “不愿意?！标栮栒f得很堅決。
　　 這是陽陽上一、二年級期間和我的對話。其實，陽陽跟著我們上到幼兒園大班后去深圳跟她的親爸親媽上了一年學(xué)前班，然后又回來上的一年級。我真想象不出她在她那小小的心靈里是如何琢磨的，小小的她竟然已經(jīng)懂得了要為一個家庭去承擔(dān)與付出。六弟和弟媳都是善良感恩的人，他們告訴陽陽她是堂兄弟姊妹中最幸福的一個，因為她有兩個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們都愛她。
　　 陽陽跟著我們讀完三年級后，才被六弟和弟媳接到身邊，隨著六弟工作地點(diǎn)的變換，從武漢輾轉(zhuǎn)到宜昌，最終定居下來。作為一名教師，我比誰都明白頻繁轉(zhuǎn)學(xué)對于一個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的影響，但是陽陽無論是在武漢繼續(xù)小學(xué)，還是在宜昌從初中到高中，成績始終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優(yōu)異。她每個暑假都會到我家來和我們相聚一段時日。她依然喊我們爸爸媽媽，依然和我形影不離。我們一起買菜，買早點(diǎn)；我做飯她做作業(yè)；吃過飯她就幫忙收拾碗筷。她從不讓我洗衣機(jī)里洗好的衣服滯留，總是那么及時地晾曬到陽臺上，以至于弟媳在聊天里和我吐槽陽陽不愛做家務(wù)時，我都有些難以置信。陽陽還愛和我絮絮叨叨一些和她親媽親爸的日常。她會要我評判誰對誰錯，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在陽陽成長的道路上，弟媳操心很多，她常常會覺得自己欠缺了孩子，往往用力過猛，關(guān)心則亂，結(jié)果反而會出現(xiàn)溝通障礙。弟媳電話里很無奈：“陽陽最聽你的話，女孩子大了，一些方方面面的事情，你多幫我說說哈！”在陽陽的人生之路上，適時的督導(dǎo)與牽引，那是我必定會做的，誰讓她喊著我媽媽呢？只是聽著弟媳的話語，我竟然會生發(fā)出一些小自責(zé)來：在陽陽的成長過程中，我和另一半的參與，是不是給弟媳和陽陽的母女之情上，劃出了一條小小的溝痕呢？如果是，那絕對與我們幫襯六弟弟媳，關(guān)愛陽陽的初心無關(guān)。而且我堅信，真愛無敵——它可以溶解一切心結(jié)，撫平所有溝壑。
　　
　　 三
　　 初中二年級的暑假，陽陽在我家樓梯上大哭了一場。那天是她爺爺來我這里接她（由于工作之故，我們的住處已經(jīng)和公婆有了好一段距離），說她爸和她媽讓她回宜昌。其實陽陽在我這已經(jīng)度過半個暑假，但離開學(xu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舍不得陽陽即刻回家，可到底她是“別人家的孩子”。我對陽陽說：“宜昌的爸爸媽媽也會想念你，以后得空了再來玩。”陽陽默不作聲地在樓梯上坐著，在爺爺再三的催促里突然放聲大哭。她用哭聲宣泄她的不舍。她舍不得離開我們，舍不得離開我們這個家。盡管這個家隨時敞著懷抱在歡迎她，她依然有那許多的不愿意，我的喉頭酸楚不已。
　　 記得那天也是我們母女倆一同去買菜，回來時，已經(jīng)是初中三年級的陽陽突然問我：“媽媽，您說我和您又沒血緣關(guān)系，為什么關(guān)系這么好呢？”“緣分吧！”我笑著說，“只怕親人之間也是要講緣分的?！标栮枦]有吭聲，她應(yīng)該是默默贊同了我的這一觀點(diǎn)。以后我們的相處依然是寒暑假大聚，小長假小聚。我倆的感情還是那般親密，一起做家務(wù)之外，一起散步談?wù)勑?，說說各自感興趣的話題，也會舒舒服服地各自忙各自的。陽陽現(xiàn)在已是大四的學(xué)生了，正在準(zhǔn)備考研。她和我分享她想考取的心儀的大學(xué)及專業(yè)，言辭間自信滿滿，仿佛又讓我看到了那個在教學(xué)樓走道上的小不點(diǎn)。
　　 去年十一兒子接我們?nèi)ノ錆h動物園看熊貓，陽陽也從學(xué)校趕過來陪同。她要么走在我的身側(cè)要么尾隨，扮演著保護(hù)者的角色。她和她哥搶著替我背包，問我累不累熱不熱，需不需要喝水，還時常提醒我：“媽媽，爸爸哥哥在那邊?！彼橇私馕业?，動物園人山人海，她是怕我因在擁擠的人群中找不到家人而沒有安全感呢！我的陽陽長大了。
　　 我和陽陽的母女緣讓我很是欣慰。是六弟和弟媳的成全，讓我在子女緣上湊出了一個“好”字，是陽陽的貼心讓我感受到了女兒給的小棉襖般的溫暖。今年暑假前陽陽和我聯(lián)系，問我啥時候去武漢，她說她因為要實習(xí)的事估計七月十號左右才能放假。因為另一半得去醫(yī)院復(fù)查身體，所以我們一直到五號中午才到達(dá)武漢，可是陽陽已經(jīng)買好六號回宜昌的票了。正當(dāng)我們收拾好房子的衛(wèi)生準(zhǔn)備做晚飯時，兒子回來了，后面還跟著一聲脆生生的“媽媽”?！瓣栮枺　蔽腋械胶荏@訝，“你不是明天的動車嗎？怎么現(xiàn)在還趕過來了？”
　　 “哥哥去接的我?！标栮栒f，“明天我是下午的車，不趕忙的。等我回宜昌過幾天后，再來陪你們?！?br />　　 我的陽陽，已經(jīng)懂得如何協(xié)調(diào)著照顧她兩邊的爸爸媽媽了。只是后來在聊天的間隙我問她哪個家最好時，她回答屋里最好。她說屋里是我們的方言，老家的意思。這個屋里就是她坐在樓梯上爆哭的那座房子，我們的家。陽陽說，她在這個家里的回憶，都是甜蜜的。
　　 我瞬間有些百感交集，我可愛的陽陽呀！
　　 2024.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