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從正二哥(散文)
昨日下午,忽然電話響起,一看,是一個昆明的陌生號碼,心想可能是一個廣告電話,便不準(zhǔn)備接聽。但這電話很執(zhí)著,響了好一會兒,我才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接了起來。電話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并直呼出我的乳名。
我一時間猜不出對方是誰,因為我在昆明沒有年老的熟人。而他口音是我們本地的鄉(xiāng)音。后來經(jīng)大膽猜測應(yīng)該是我堂兄從正二哥,果然是他。從正二哥說,自己的電話是前兩年去昆明兒子家時,兒子辦的,一直沒有換號,所以是昆明的號碼。
我對從正二哥,一直是充滿敬意和感謝的。
我父親兄弟四人,我父親排行老四,他對自己的侄兒侄女們都很喜愛,從來都將他們視同己出。堂兄們一向?qū)Ω赣H十分敬重,從他們口中叫出的“幺叔”,總給人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飽含著無限的赤誠與敬意。從正二哥是我二伯家的二兒子。年輕時身體結(jié)實魁梧,不多言,總是一臉的笑意。他隨二伯一起做木工活,主要是做一些農(nóng)村常用的木具,比如木瓢、木勺、木甑、木桶、木盆、木犁等。他最拿手的本領(lǐng)是打制棺槨,在當(dāng)?shù)匦∮忻麣?。父親在世時,對于自己的棺槨就指定由從正二哥打制。從正二哥帶上另一位族兄,走了七八十里的旱路,來到我家,一心一意為“幺叔”打制棺槨,兩個堂兄有我家用了十來天功夫,精心為我父母打制了兩口棺槨。由于用材優(yōu)良,用心精細(xì),手藝精湛,我父母很是開心,連我們周圍的鄰里看到后都不停地稱道。
因為父親的老家在遠(yuǎn)離集市的大山上,所以我父親很熱心侄兒們的婚事,大伯家的從壽二哥與二伯家的從正二哥的婚事都是我父親張羅的。當(dāng)時我父親借助在我們地方當(dāng)基層干部的優(yōu)勢,便將母親的兩個遠(yuǎn)房侄女牽線給了兩個侄子。
堂兄弟們因為受生活環(huán)境與歷史條件的制約讀書不多,人生主要與土地打交道,所以對土地看得極重,也因為土地、房產(chǎn)等出現(xiàn)過反目的現(xiàn)象。如果他們矛盾升級時,往往不辭七八十里山路的勞苦到我們家來找我父親、他們尊敬的幺叔評理。我父親好多時候也會為他的侄兒們的家務(wù)事大動肝火,只要是我父親發(fā)脾氣了,他們就不敢再爭執(zhí)了。
我們家因為遠(yuǎn)離父親的老家,與堂兄們相處的時間不多,沒有什么利益相爭,所以就不會有什么矛盾。由于相見得少,又因為我們都是堂兄弟,再加上我父親對侄子們都很愛,所以每當(dāng)我們堂兄弟見面時,總是十分的親熱??偸怯虚_不完的玩笑,那種親切是一種血緣的親和,是一種遠(yuǎn)離世俗的空間距離無法阻隔的親情。現(xiàn)在我的每一位堂兄都是年邁的老頭了,每一次去父親的老家,我都會一一去拜會我的堂兄們。開開玩笑,拉拉手說一下話,問候一下健康與生活,心中總是一種無比的溫馨。那種血濃于水的感情就在這種拉話與玩笑中溫情地展現(xiàn)出來。沒有一絲矯情,沒有一絲偽飾。
從正二哥一直以來家道都比較殷實,一者緣于他會木工手藝,再者緣于他勤勞的個性,三者在于他的節(jié)儉。他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就嫁在本村,回娘家極方便。兩個兒子都在昆明務(wù)工,后來都在昆明買了房,把家都安在了昆明,于是從正二哥兩口子就成了留守老人。其實兩個兒子早就要二哥去昆明頤養(yǎng)天年了,把他們留在老家孩子們也不放心,但是二哥放心不下家里的土地,舍不得精心修建和居住了幾十年的房子。所以往往去昆明住上三、兩個月后又要固執(zhí)地回到老家來,仿佛老家的山水、房屋、樹木,甚野草都與他的神經(jīng)息息相關(guān)。六、七年前,從正二哥的老伴去世了,他就真正成為堅守他“根據(jù)地”最后一個戰(zhàn)士了。
去年,因為在父親老家我們祖母的墳塋需要修繕,我再次見到從正二哥,他身體的變化讓我覺得心酸:他腰折了,原來健碩的身板現(xiàn)在又瘦又小,整個人就如一個90度的直角尺,必須要靠拄著拐杖才能走路。走路時,上半身差不多與地面平行??粗缤粋€會行走的枯圪蔸,心中便涌起一種悲涼,這是我一直以來健碩、硬朗的二哥嗎?雖然他行動艱難,但是卻積極地加入到我們修繕活動中去。當(dāng)時是十月天氣,秋雨綿綿,道路泥濘,他戴著一頂草帽,身上披著一張塑料布,腳上穿著雨靴,就這樣在這秋風(fēng)秋雨中毫不含糊地干起活來。要知道他是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還是一個身體不便的老人。當(dāng)時我極力阻止從正二哥參與,讓他在旁邊休息就行。因為整個工程是承包給施工方的,我方只提供生活等后勤。整個活動,只要當(dāng)?shù)氐谋炯覀兡茏呱锨皝碓黾狱c人氣就行。但是從正二哥不聽我的勸阻,執(zhí)意要加入到施工中去。他參與搬石塊、刨土、砌石、和水泥、糊水泥。特別是在糊水泥時,他為了讓有的縫隙能充分得到填充,竟赤手去捧水混泥土。我看著好痛心,總擔(dān)心水泥對他的皮膚有損傷。但他還是堅持要這樣做,他說體力還行,自己的老粗皮受得了。他說對于祖墳的事,不親自參加不放心。這一者是對祖宗的虔誠,再者是對工程的認(rèn)真。要知道,我們的祖母與他的祖母不是同一個人,因為我祖父當(dāng)時有四任妻子,他們是大祖母的,我們是三祖母的。但從正二哥說,這是大家的祖母,按理,修繕祖墳,他們還應(yīng)當(dāng)出一份錢的。他樸實的言行讓我們除了感動,還是感動。我這二哥怎么總是那么好,那么軸呢?對于我們的感謝言語,他總是報以憨然一笑。
從正二哥的兒孫都很成器。兩個兒子在昆明城里都安家置業(yè)。兩個孫女一個是公務(wù)員,一個是中學(xué)教師,兒子們早就希望他能去他們身邊了。他現(xiàn)快要到八十歲的人了,作為一個不能直立行走的老人,真的需要人照顧了,他卻在語言中不覺得自己老,只要自己能自理一天,就要堅守自己的“根據(jù)地”一天。我與他開玩笑說:你不去昆明,一定是怕將來進(jìn)“高煙囪”(火化)。他便會紅著臉辯解道:才怕個鬼,人死兩腳一登,什么都不曉得了。我嚇?biāo)f:那不是哈,“高煙囪”中的火大得很,燒得痛得不得了!他便說,都曉得痛了,那就不會死了!說完就哈哈笑起來。笑時那無牙的豁嘴便成了一個圓圓的小黑洞,兩只眼睛瞇得只剩兩條縫。
其實我知道,從正二哥固守在老家,他真的怕去兒子那里百年之后回不了老家,擔(dān)心落葉歸不了根。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個老人,佝僂著殘疾的身體,守在自己的房舍、土地、莊稼、樹林,成為自己領(lǐng)地上最后一個守望者。
雖然我從正二哥現(xiàn)在殘疾了,但我覺得他就是一棵站在老家的叔,是守候者,也是守衛(wèi)者。為了這片鄉(xiāng)土,還是為了一種情懷,默默地站立,默默地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