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娘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八年了。娘的墳頭上，墳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一、小妹的電話
　　 五月的一天，小妹突然在抖音給我留言：哥，在嗎？
　　 常年奔波在外的我，看著小妹的留言，心里明鏡似的，小妹應(yīng)該在母親節(jié)這個敏感的節(jié)日，觸動了情思——想娘了。慌忙打開小妹的“抖音”最新作品——姨娘也是娘。果不其然，母親節(jié)到了，小妹又想娘了。
　　 我家兄妹五個，我是老四，大哥已經(jīng)年過古稀，小妹是小五，四個哥心中的嬌妹子。雖然年齡最小，卻也已經(jīng)五十多歲，且有了兩個大孫子。由于常年忙著早點營生，起早貪黑，所以身體狀態(tài)并不是太好。此刻想娘，也是理所當(dāng)然，何況我這個鬢發(fā)霜染的男兒，心頭也是一陣酸楚，喉頭哽咽。我知道，老了，兄弟姐妹也老了。人老了，容易想念老家，喜歡追憶往事，更容易想逝去的父母，這是人之常情。
　　 斟酌著字詞，想回復(fù)小妹，竟然發(fā)現(xiàn)，我這個擅長舞文弄墨的人，居然找不到恰切的字詞，來表達此刻我對娘的思念。是呀，對于過世的父母，能夠撫慰自己的，也只剩下精神世界里的那句話——你永眠，我常念，天上人間。唏噓一會，小姨的身影浮現(xiàn)在眼前。
　　
　　 二、稱謂改變
　　 小姨已年過八十，個頭中等，滿頭白發(fā)，略顯駝背，一年四季，腿上穿著護膝。小姨比母親稍矮半頭，但相貌極像。老人家一輩子喜歡時尚干凈，只是命運不濟，過上了自己不想過的日子。因為家庭拮據(jù)，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人情世故面前常感低人一頭，待人接物略顯不大方。母親去世后，她悲傷了半年，憂慮種種，見面都是低聲垂泣，以淚洗面。
　　 因為小姨與母親長得極像，所以小妹一想過世的娘，就會跑到小姨家，躺在小姨溫暖的懷抱里尋找母愛。我能理解，因為我和小妹一樣，屬于淚窩子淺的人，常常無緣無故地向小姨家跑，哪怕是小坐片刻，也感到心里踏實。
　　 在我們兄弟四人中，我去小姨家是最多的。以至于我的兩個姨表妹，把我當(dāng)作親哥看待，跟我的關(guān)系也最近。有幾次小姨身體不適被送往醫(yī)院診治，表妹們都打電話告知，我匆忙丟下所有的工作，趕赴醫(yī)院，聯(lián)系關(guān)系，安排救治。所以，小姨家的親戚都認識我，常常異口同聲地說：四哥來了。我知道其中的意思——四哥在，一切都不是事。不知道何時開始，我成了小姨的靠山，小姨也真正意義上成為了我的姨媽。
　　 對于小姨，那是親到骨子里的那種親情。娘在世時，常聽娘講那段往事：因為姨媽膝下無子，經(jīng)常受到別人的冷嘲熱諷，姨媽和姨父也覺得日子過得沒有盼頭，于是同我父母商量，想從我們兄弟四人中要一個去他們家。三哥是首選，結(jié)果沒過幾天，三哥被小姨父送了回來。后來聽娘說，小姨父嫌棄三哥能吃。后來小姨與娘商量，想讓我過去。娘反復(fù)想了幾天，總算答應(yīng)了。等小姨來接我時，娘后悔了。娘拉著我的手不放，流著淚說了一句讓小姨放棄要我的話——把小四（我的小名）給了你，等他爹回來，我咋給他交代。我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五個孩子是難，但再難，也不能骨肉分離。就算餓死，也要死在一塊。娘的話說得很硬氣，小姨無奈地哭著走了。從此，我對小姨的稱呼，已經(jīng)改成了姨媽。
　　 娘去世后，小姨成了母愛的延續(xù)。逢年過節(jié)，我都必到。如果一段時間忙不能去，小姨就會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有事瞞著她。其實，在我?guī)状紊∽≡菏中g(shù)的時候，在三哥病危的時候，我都在電話里欺騙她說在外出差，小姨總是像母親一樣，再三叮囑我注意身體。當(dāng)然，當(dāng)年沒能給母親享受的生活，我也以親外甥的身份，盡孝姨媽。春夏秋冬需要換季的衣服，一年四季需要進補的食物，生活瑣事需要的錢財，從來都是及時購置送去，她不再缺衣少食。多年來，我成了姨媽食住行的小拐棍。
　　
　　 三、一張老照片
　　 娘怎么死的？無數(shù)的親人無數(shù)次問我，我只能搖頭不語，即使是我至親至愛的姨媽。它成了一個謎，一個永遠也不能揭開的謎。
　　 娘的一生，只能用一個詞形容——艱難。很難猜想娘年輕時候的樣子，所幸的是，三哥那里保存了一張老照片。
　　 老照片是黑白照，照片上的娘端坐在凳子上，短發(fā)齊耳，一身青衣，柔肩，瘦臉，精神，尤其是那雙眼睛，透射出親和善良與堅韌及憂郁。照片中的娘很年輕，正襟危坐，眼望前方，懷里抱著小妹，身邊站著一身桃花棉衣、面黃肌瘦的傻傻的我。
　　 這張照片是我四五歲患黃疸疾（肝炎）的時候，被錯化成黑五類接受勞動改造的父親寄信讓拍的。據(jù)大哥常說，拍這張照片是他拉著平板車，走了18里路，在縣城唯一一家照相館拍的。因為當(dāng)時我家受我父親的牽連，近乎家破人亡，所以照片里的娘和妹妹及我，沒有一個有笑色的。那時的娘，日子過得最難最苦。用我妗子的話說，眼看著都過不下去了，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幸虧二姐心粗，沒肝沒肺，悶著頭硬是把你們兄弟姐妹五個拉扯成人。她過的日子，一言難盡！你小舅，都是趁天黑，半夜三更地偷偷送糧送衣接濟，誰讓成分屬于地富反壞右呢！每次妗子說關(guān)于娘的老故事，總為她的二姐我的娘扼腕嘆息、唏噓不止。
　　 依稀記得，娘生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提到：你小時候就是個病伢子，不是發(fā)瘧疾（打擺子）就是黃疸炎（肝炎），人又瘦又黃，身體像根干棒，一陣風(fēng)都能把你刮到，整天提著一個淚罐子，說哭就哭，也不知道當(dāng)初你怎么那么脆弱。一發(fā)高燒，就夢游。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有一次外邊飄著大雪，你也不怕冷，赤身裸體就向外跑。唉！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跡。之所以讓你光腚拉岔地開始拜師父練武術(shù)，就是想讓你強身健體。那是，沒人指望你有出息?？勺詈螅仓挥心愠纱笃?，光宗耀祖……
　　 對于娘說的這些話，我并沒有在意。但我知道，能走出農(nóng)村，活成了現(xiàn)在的自己，的確是自己咬牙拼出來的。至于娘說的“我找人算過命，算命的人都說，‘你的命先苦后甜，晚年全指望你小兒’”這句話，我笑而置之。對于娘，她的子女都很孝順，以至于她老人家仙逝后，在拆洗她生前用過的被子時，竟然存藏著幾千元。唉！我這節(jié)儉、會過的娘啊，您存著錢做什么？！我們能理解日子需要余糧，可您為什么還要給予我們這么多的愧疚干什么呢？
　　 淚目，您讓孩兒們無言以對??！
　　
　　 四、勺子頭，挖魂來
　　 “勺子頭挖魂來……”眼簾里閃現(xiàn)出娘在世時給街坊鄰居的孩子因受到驚嚇叫魂的情景。
　　 此時的母親，神情虔誠，滿臉慈善，抓一勺子大豆，在正午時分，陽光直射下，揮動勺子頭，向空中拋豆粒，又用勺子接住，充滿母愛的大手撫摸著哭鬧的孩子頭頂，嘴里喃喃自語。說不清為何神奇，受驚嚇哭鬧不止的孩子總能停止哭鬧，轉(zhuǎn)眼生龍活虎。關(guān)于這一點，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許，娘一生積德行善，用自己積累的善行感化了天地吧。
　　 娘生前本沒有什么信仰，后來信奉基督教，做了忠誠的基督教信眾。盡管做了一輩子黨員的老爹很反對，但娘就是信基督教，她的心中只有耶穌。每天幾次跪地，手摸著心口，在胸前畫著不規(guī)則的十字，嘴里喃喃自語道：“萬能的主啊，我懺悔……”娘的所謂贖罪，就是向她心中的主揭短，自己每天是否做到了與人為善，因為在她的意念里，她的主每時每刻都在天上監(jiān)督著自己的言行舉止。這是怎樣的悲哀與無奈，這是怎樣的自省與自覺！讓自己干凈地活著，讓自己友愛地活著，讓自己善意地活著，這不是愚昧無知，從某種意義上，這是有尊嚴(yán)地活著。
　　 當(dāng)初我也反對，但我能理解娘的世界里，想做一個干凈的善良的人。何況，人不能缺少信仰，信仰是支撐一個人坦然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更何況每周的過禮拜，娘還可以跟著她的老姊妹們步行十幾里路，權(quán)當(dāng)獲得充實有尊嚴(yán)身心康健。
　　 我知道娘這一生不易。起早貪黑，忍辱負重，受盡了世人的白眼與欺負。好在她善良勤勞，與人為善。用她老人家生前的一句話來說，人要活著，就要善良勤勞，低頭堅韌，像耕地的老黃牛，負重前行不惜力氣。
　　 對于娘的死，鄰居們偷偷地告訴了我。可我不能說，我怕說出來后，傷了親情。我只記得，聞信而來的二哥強行出院，進家時一路長跪，哭倒在娘的靈床前……
　　 也許，這就是娘的命——只能與子女共患難，卻不能同甘甜。所以，小舅在發(fā)喪時，跪在娘的遺像前，只哭了一句：“我苦命的姐啊！”是啊，娘的命真苦，在她的兒女們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她卻無福消受，安靜地離開了我們。
　　 善始善終，她老人家修了一輩子的辛苦與苦難、善良與慈愛，沒有受任何一點針?biāo)幹啵叩媚菢影苍?，那樣安然。把慈眉善目留給了我們，把與人為善留給了我們，把勤勞善良留給了我們，把勤儉持家留給了我們……
　　 娘走了，永遠地走了，卻永遠地活在我們心中……
　　
　　 五、姨娘在，家就在
　　 有人說：娘在，家就在；娘不在，家就不在。話糙理不糙。對于沒娘的孩子，姨娘親，才是真親。娘去世后，對于我和小妹來說，姨娘也是娘，姨娘在，娘就在，家就在。誰讓姨娘和娘是親姊妹，長相又那么相似呢。
　　 楓紅菊黃桂香的季節(jié)，哥嫂們一直打電話催問，什么時候回家燒十一紙。盤算著日子和自己的時間，我答應(yīng)最近抽時間回家。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妻子說：“我這兩天把紙疊好吧，別總是花錢買了。人家都說，買的心不誠；親手疊的，心誠。等我疊好，你回縣城把紙帶上上墳?！?br />　　 我知道妻子忙，退休比在職還忙——照看外孫、外孫女。這帶薪的保姆啊，辛苦勞累沒頭沒尾。只因心疼女兒，沒日沒夜地照看孩子。用她的話說：“當(dāng)了婆婆才知道什么是娘?！闭媸强蓱z天下父母心！
　　 手機來電話了，瞅了一眼，是姨娘。接聽電話，姨娘的聲音傳來：“小四（我的乳名），十一節(jié)快到了，再忙也別忘了回家給你爹娘燒十一紙哈?！焙眍^蠕動，眼睛一陣潮濕。唉！八十多歲的姨娘還惦記著我過世的娘，怎能不讓人動容?！爸?，最近幾天就回家上墳燒紙。天冷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变粶I下，我抑制著哽咽。
　　 “我沒事，能吃能喝，上次摔骨裂的腿也好了，就是走動不比從前了。人老了，也無才拉用了……”姨娘嘮叨著。我知道姨娘的心思，老了就孤獨了，總想找個親人說說話。該享清福的年齡，可兩個表妹為了各自的生計，都在拼命地勞作掙錢，能理解的，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何況后疫情時代，沒有固定收入的她們，孩子的上學(xué)教育、房貸與車貸，一家人的生活開支，誰不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次回去抽時間要陪陪姨娘，但我怕她說著說著流出的眼淚。也許姨娘真的老了，容易動感情。最近幾次去看望她，總是老淚縱橫，每次離開的時候，她攥著我的手不愿意松開，那依戀留戀的眼神，仿佛這一走就是再也見不到我似的。
　　 “您老放心，我們都很好，孩子們也好。等不忙了，我?guī)Ш⒆觽內(nèi)タ茨?；等我退休了，就陪你幾天……”我信誓旦旦地說。
　　 “不用你來，我還行。都是一大家子人家，忙得哪有時間？我就是無聊的時候，總想聽聽你們的聲音，聽到你們的聲音，心里踏實?！蔽抑酪棠镌谌鲋e，如同我答應(yīng)她的有空就去看她。我分明聽得出來，孤獨的姨娘需要親人的陪伴，她害怕自己空巢的生活，更害怕像她的二姐我的娘那樣出了意外身邊無人。
　　
　　 六、娘長眠，兒常念
　　 兒女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骨肉分離，那是怎樣的一種痛徹心扉。
　　 “紅嘴雁啊飛回，蘆葦隨風(fēng)擺。河對面的莎吾烈泰，今天在不在……”手機響了，狼戈的《蘋果香》飛蕩在耳邊。
　　 “老四，十一上墳，你啥時候有空？”接通電話，大哥劈頭就問?！安胚^國慶，距離十一還早呢?！蔽页了剂艘粫海⌒囊硪淼鼗貜?fù)道。
　　 “不早不早，我最近老是夢見娘，想早點回家上墳。”大哥焦急地說。
　　 “那行，我抓緊處理完手里的活，確定時間給你回話，你準(zhǔn)備好上墳的東西?！蔽抑郎頌殚L子的大哥，想娘了。
　　 放下電話，抽出一支紙煙，小心點著。裊裊煙霧，將我包裹。沉浸在紙煙里的我，不由得想到春節(jié)前的上墳。
　　 春節(jié)前，忙完手里的工作，剛有了一些閑暇時間，天氣就變臉。氣溫下降，陰云密布，一場大雪不約而知。望著窗外飛揚的雪花，一種想家的糾結(jié)在心海里涌動。天冷了，過節(jié)了，娘在那邊是不是要添衣儲物呢？我知道，我想娘了。舌干唇燥，坐臥不寧，我決定回家看看。
　　 下樓開車，天空的雪花像想家的孩子，漫無天際地飄落著，轉(zhuǎn)眼間融化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
　　 “雪花飄，雪花飄，又是一年冬來到，冬來到。雪花落，雪花落，天邊的游子你可知道，可知道……”觸景生情，腦海里跳躍著這些文字節(jié)。
　　 緩慢地驅(qū)車來到鎮(zhèn)上，車停在老齊喪葬用品，齊二嫂一見到我的車，一邊手腳麻利地給我拿上墳的必需品，一邊招呼我說：“四弟，又回家上墳啦?！笔堑模s在節(jié)前給老人送點錢財過年?！蔽矣行┻煅实貞?yīng)道。
　　 十袋素紙、十袋金元寶、一棵發(fā)財樹、十沓百元冥幣，九束鮮花……車后排和后備箱被塞滿，與齊二嫂結(jié)完賬，又寒暄了一陣，二哥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老四，有人說在街上見到你了？真的嗎？大雪天的，不能選個好天回來？”
　　 “剛忙完，在家里呆不住……”我有點心虛地說。
　　 “嗯，這兩天我和你二嫂還在念叨著你呢，我們估摸著你這兩天要回家，沒想到你今天能來……”
　　 “你上墳了嗎？”我追問道?！皼]有，等你一起呢?！倍绲穆曇粲行┌l(fā)顫。心有靈犀，我知道此刻，二哥和我一樣——想娘了。
　　 “你開三輪車在村東頭等我，我馬上到?！睊炝硕绲碾娫?，給齊二嫂打聲招呼，我驅(qū)車向村東頭開去。
　　 村東頭侄子家大門口，二哥二嫂已經(jīng)在翹首等我了。
　　 把車上的上墳用品裝上三輪車，我們向墳地走去。雪花飄飄，村莊和田野籠罩在白雪之中……
　　 回到家，我和二哥走進客廳小套房里，面對娘和爹的遺像，虔誠地上香、祭酒、稽首、跪拜、叩頭。遺像框里的娘，還是那樣慈眉善目，淺淺的笑意，仿佛從來沒有過憂傷。
　　 過去的一年，有驚無險。能將三哥從死神手里把生命搶回來，應(yīng)是冥冥之中，娘在盡心地呵護與保佑。
　　 （作者注：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