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毛幾見梨木倆小屁孩去了，渡頭沒客，寂寞孤獨(dú)涌上心頭，又想起了過去的一段心酸往事，拿出“喇叭筒”（自卷香煙），吧嗒吧嗒抽起來……
　　
　　 話說這公溪河渡船塘，在苗寨府松樹腳附近。它是去苗寨壯溪沖、洪江鎮(zhèn)的一道天然的屏障。一只渡船，常年來往于河兩岸，夜泊白果子樹下。樹下，河面窄，善游者，扎個猛子就能過河，但水較深，不踩水，壯漢要沒過人頭。壯溪壟里的，要去苗寨趕集，須在白果子樹下等船。岸邊，天然嶙峋的怪石，已被渡客坐的光溜溜的，可隨意休息。對岸，是鵝卵石沙灘，淥水蕩漾，游魚細(xì)石清晰了了。苗寨府兩顆高大的松柏，烏青挺拔，從那里至渡口還有一二百米遠(yuǎn)。這段距離，是由河水沖擊而成長滿蘆葦河礫（苗語讀樂）坪的一段羊腸小道，地上鋪滿了馬斑斕（植被）。它只有在每年春夏之交，山洪爆發(fā)，才能被淹沒。河礫坪的蘆葦蕩里，還藏著很多雜樹，尤以陽荊樹居多。其他時間，河礫坪都是郁郁青青的，人走進(jìn)去，根本就見不到人。
　　
　　 除了洪水期，公溪河幾乎常年水質(zhì)透明，大魚小蝦，肉眼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夏日，穿雙皮草鞋，成群的小魚兒，會繞著你的腳轉(zhuǎn)悠，給你足療。你也可以把水隨意捧起，灑在空中，似天女散花?；▋簳椘?，漾起許多漣漪游走。夏水是不砭骨的，細(xì)石，光滑圓溜，踩上去是不傷人的。和水，會起水花，絕不會渾濁，松軟處還會冒出一連串的水珠。如渡客多，心躁的，會溯行五十米，擼起褲腿，淌過灘頭。灘頭急流處，浪涌大，須謹(jǐn)慎，以防滑倒，其余地方水都較淺。一般識水性的，常涉水，懶得候船。
　　
　　 灘頭上，靠苗寨府，岸邊一排五間木屋，是苗寨趕集的地方。遇上趕集，屋前擺一路攤位，這就是苗寨老場了。場一散，人走光，就只留下孤零零的五間房。幾家主人，影影綽綽，打掃街道，唦唦作響。他們是長期生意人，其中三家是裁縫店，一家打鐵餔，還有一家理發(fā)店。
　　
　　 渡口在場上灘頭下，原本就有的，也不知啥時，大竹劃子變成了烏蓬船。細(xì)毛幾就是烏篷船的第一代艄公。渡客，一般不叫他艄公，避諱“騷雞公”不雅，常喊他小名，這樣又顯得親近些。
　　
　　 細(xì)毛幾，個矮，年輕時也曾有個家，是后來成的“光棍”。因其水性好，人稱“水鸕鶿”。有人說，他在水里一口氣能憋好幾分鐘，在公溪河渡口潛水，能來回兩岸好幾趟，也不知救過多少溺水者。也沒有誰，因其孤苦伶仃，以渡船為伴而鄙夷他。他在船上炒菜，“熟客”見了，要嘗嘗，欲用手抓，他會很高興地遞上筷子。熟客有什么好吃的，渡河時，也常常給他稍帶些。
　　
　　 細(xì)毛幾年輕時，也曾有個婆姨，長相還對得起眾人，白白凈凈的。不知啥原因，生不了娃，左鄰右舍議論紛紛。后來她大病一場，撒手而去，留下可憐兮兮的他，整日以淚洗面。再后來，有人推薦，在渡船塘撐竹排，方便溪岸過往行人。也不知是啥時候，一艘烏篷船，橫在渡船塘，竹排已不知去向了。從此，細(xì)毛幾告別了日曬雨淋，披蓑戴笠的尷尬處境，但他黝黑的皮膚，也沒見淡黃過。雨水，想黏他黑不溜秋的皮膚，是粘不住的，一滑溜就掉河里頭了。
　　
　　 苗寨這地方，幾乎家家自給自足。只有趕集，買些油鹽醬醋時，大火才湊在一起說說笑笑，互相寒暄。說的最多的，也就是評頭品足人家姑娘媳婦。他們不是聚在松樹腳，就是在白果子樹下，動輒就是誰家媳婦漂亮，誰家姑娘淑女，甚至還會整些捕風(fēng)捉影的男女媾和之事。
　　
　　 晴日，渡船塘碼頭，年輕媳婦，提著竹籃，或挑著木桶，把一家人的衣服，拿到河邊漂洗。她們常三三兩兩扎堆，掄著棒槌，邊洗衣，邊說話。洗凈衣服，為多說會話，就坐在岸邊光溜溜的石頭上，拉起家常。細(xì)聽，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家務(wù)瑣事。那些渡客，見姑娘媳婦竊竊私語，他們就在白果子樹下的巖石上，或渡船上議論開了。
　　
　　 “瞧瞧，童勝娥，長得漂亮不？”二毛幾指著河邊掄著棒槌的新媳婦說。大家把眼光齊刷刷地投向她。席喜茂，四十出頭，苗寨有名的大力士，唏噓不已，說：“不愧是苗寨一枝花。她旁邊那個擰衣服的，也不錯。不知是誰家媳婦？”
　　
　　 二毛幾馬上搭腔：“她啊，是場上陳鐵匠的媳婦，確實(shí)是個大美人，聽說還挺賢惠的?！贝蠹以诙深^，你一言，我一語，品頭評足。隔岸的那些媳婦，雖聽不清渡客說些什么，見渡客把眼光瞅向她們身上，還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媳婦們心領(lǐng)神會，知道他們在嚼舌根子。該舞杵時，她們還得舞，心里想，我錘死你們這些嚼爛舌頭的。仿佛槌下的不是衣物，而是他們這些“多舌的家伙”。該漂洗時，還得漂洗，欲把他們那些臟兮兮的話，使勁拎，隨河漂去……
　　
　　 日子，如公溪河流水，碧綠而透亮，深可見底。河岸的每日青菜蘿卜，日子倒也過的清靜。有時嘴上埋怨，日子苦了些，還是得照樣快活。青一色黑黢黢，或黃燦燦的苗寨吊腳屋，靜默在沿河一帶山腳。舊的，上過桐油，黑里麻漆的；新的，淡黃鮮艷，光彩亮人。遇上了紅白喜事，不用吆喝，左鄰右舍的，知道了，免不了會上門免費(fèi)幫工。送禮，他們從不認(rèn)多少，一律客客氣氣。常言道，人到禮到心意到，就可以了。
　　
　　 陳鐵匠的媳婦，覃佩鳳，公溪河瑤鄉(xiāng)人。人長得水靈標(biāo)致，是四鄰八鄉(xiāng)有名的大美女。剛嫁過來那會，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美談?？膳屮P，對他們的“飛長留短”，從不認(rèn)真，反倒心里美滋滋的。他的男人陳俊峰，也是苗寨一張有名的臭嘴，五短身材，面皮白凈。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處在一起，免不了人前尋開心。說到俊峰，渡客不能不唏噓羨慕，說什么“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屎上”之類的貶損話。來了女渡客，也會摻和進(jìn)去，不怕聲張，還添油加醋，繪聲繪色進(jìn)行描繪，讓細(xì)毛幾艷羨死了。無意間，有人抖些料來，想給自己的男人貼金，讓那些愛湊熱鬧的，咬舌根去！
　　
　　 趕場的日子，陳鐵匠的店鋪比較忙，父子倆從早錘之西山落輝，佩鳳也從不幫忙。其實(shí)，她就是想幫，也幫不上。那體力活，不是膀大腰圓，肌肉鼓鼓的，是做不了的。像她那樣，身材窈窕，肌膚白嫩的新媳婦，哪能掄得動大小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家人弄點(diǎn)好吃的，為他父子燙上一壺好酒。
　　
　　 場散了，老人、婦女、孩子上了渡船。年輕識水性的，索性挽起褲腿，在河灘上，淌水過河。細(xì)毛幾眼見都過了河，場上也恢復(fù)了寒場（不趕集的日子）的寧靜，也泊了船，在白果子樹下，生火做飯。熱飯熱菜熱酒，端上船板，那簡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酒過三巡，暮色降臨，白果子樹上的斑鳩，與松樹腳的斑鳩，聒噪的厲害，時翔時集。歸巢的山雀，在灰色公溪河上，一一閃飛掠影，細(xì)毛幾此時總感覺少了什么。
　　
　　 “哦，是女人。要是自己的女人還在，該多好?。　奔?xì)毛幾看著灰蒙蒙“巴掌大”的天空，打著飽嗝想。
　　
　　 苗寨有句俗話叫，“家有女人，方能成其家”。
　　
　　 劉木匠又來了，寶慶佬（邵東人）。去年幫細(xì)毛幾修過渡船，兩人混得很熟。一來二去，兩人成了知交。這一回，木匠吃過晚飯，特意來渡船嘮嗑，與細(xì)毛幾扯家常。到了船上，就坐船舷，與細(xì)毛幾寒暄起來。桐油燈光，公溪河水，流金泛波，能聽得見其移動的腳步。它還很調(diào)皮，臨走，還不忘搖晃渡船，似在打招呼，告訴船主人，“我走了！”
　　
　　 劉木匠也是個苦命兒，吃百家飯長大，嘴特能說，易與人相處。他家婆姨周費(fèi)秀，是經(jīng)人介紹的，一袋煙工夫就兩情相悅了。初次見面，木匠注意到了，她那雙含情脈脈的丹鳳眼，時不時朝自己身上瞟。她也喜歡眼前這位男人呆呆的瞅她，一點(diǎn)也沒大姑娘的羞澀貌，還故意翹臀挺胸，故意讓他看到自己誘人的身材。離開時，還深情地拿眼瞟他幾眼，落落大方，又不失柔情丟下句表達(dá)心意的話，“有空就去我家坐坐”。之后，挺胸提臀，頭也不回就走了……
　　
　　 一日，場上張屠夫，拖著細(xì)毛幾去家里喝酒。細(xì)毛幾無奈，只得央求木匠替自己劃船。木匠去了渡船，天邊一抹殘陽，把個西山，染的紅彤彤的。一泓碧綠的公溪河水，半江青綠半江金黃。老半天沒渡客，渡口很冷靜。費(fèi)秀怕木匠寂寞，也來渡船作陪，與木匠說著情話。
　　
　　 暮色越來越濃，山黑黢黢的，水聲，卻越來越大了。大老遠(yuǎn)就聽見細(xì)毛幾，嘴里含混不清，踉蹌著，搖搖晃晃，踩著沙石，廓落廓落（擬聲詞）往船邊趕。之渡船，雙手扶住船頭甲板，往船上蹬，很吃力，差點(diǎn)滾入船槽。木匠見狀，趕忙扶起，坐定，讓他喝點(diǎn)涼水。欲回，又怕他酒喝多了，跌入河中，出事咋辦？
　　
　　 費(fèi)秀見細(xì)毛幾回船，也就先回家了。木匠，等他酒醒后，月亮已爬過了東山。他還沒進(jìn)屋，山坳竹林那邊，突然傳來了動物凄厲的叫聲。木匠渾身頓起雞皮疙瘩，閃將入門，費(fèi)秀迎上，問了些細(xì)毛幾醒酒的情況，木匠一一為她敘說。
　　
　　 木匠尋思，今晚不知咋了，聽著費(fèi)秀的甜言蜜語，感覺很撩人，一把將她抱入懷中。她像只溫順的綿羊，溫柔著呢。她心里總想要著什么，莫非真象姐妹們說的“瘋話”，離不開自己的男人了？
　　
　　 什么動物如此凄厲，“哦哦哦”的叫，聲音似乎還在游動，聽起來，確實(shí)讓人瘆得慌。費(fèi)秀娘家，在楠木山山腰。她能辨許多動物的聲音。她知道，這是白面貍的叫聲，尤其夜深人靜，聞之讓人膽寒。
　　
　　 夜已很深了，月光照在地上，清冷生輝。堂前梨樹的影子，婆娑著如粼粼波光。閂門睡覺，費(fèi)秀有個不良習(xí)慣，枕在木匠的臂膀里就睡不著，非要與木匠分開，方能酣睡。她上床，翻來覆去，心里愈發(fā)燥熱，一種莫名的渴望，從心中涌起，撩撥著入夢的木匠。木匠感受到了她那滾燙的熱情，緊緊抱著輕吻……
　　
　　
　　 今晚咋了，那“哦哦哦”聲，離家越來越近了，仿佛悠悠的欲進(jìn)屋來，肆虐她那渴望的心。她睜著眼，見木匠沉沉睡去，鼾聲如鐵匠鋪里拉的風(fēng)箱，很有節(jié)奏。她向窗戶望去，生怕那凄厲聲，穿透窗戶，一把掐住自己的脖頸。她知道，今晚月色朦朧，點(diǎn)綴著些稀疏的星星。月亮彎如鐮刀，似剛出爐錘煉過的，還沒淬火，隨時都能把那凄厲聲割掉。費(fèi)秀也知道，白面貍是沖著梨樹上的“糖梨”來的，這家伙特會吃。
　　
　　 費(fèi)秀文化不高，讀過兩年私塾，知道嫦娥的故事。每之月夜，她就想起月亮上的嫦娥，和地上可憐兮兮的吳剛，恨他倆沒法與牛郎織女比。心里老想著，不能原諒嫦娥，她太貪婪自私了。她總覺得，嫦娥還不如自己，雖守著偌大一個廣寒宮，難道不寂寞嗎？木匠憨厚實(shí)誠，能寵著她，因此她心里覺得比嫦娥幸福。這樣想著，那凄厲聲，仿佛又遠(yuǎn)離了庭院，漸叫漸遠(yuǎn)。她心里也不再渴望了。沒了欲望，那黑色的夜，蛐蛐聲，撩撥著她的心弦，不再覺得孤單和寂寞……
　　
　　 旦日正午，李裁縫的堂客向姐來費(fèi)秀家串門，甩著雙手，一對兔兔在胸前聳啊聳的，很寬松隨意。她有個好婆婆，很疼她。她只管生娃，不用帶，隔奶就被婆婆摟去睡了。一連生三娃，不知啥原因，再也生不出了。她欲請苗寨有名的草藥先生鷺鷥（綽號）瞧瞧，李裁縫不許，說都三娃了，兒女雙全，再生，怕是養(yǎng)不活了。她婆婆很會精打細(xì)算，日子過得還舒心，孩子也富貴。婆婆懷里抱著小的，背上背個稍大的，手里還拖一個，全不用她操心。場上的媳婦，都羨慕她有個好婆婆。
　　
　　 向姐見費(fèi)秀，拉著她的手說：“妹妹好福氣，找了木匠這么好的丈夫。他心地善良，人緣又好。當(dāng)初你嫁過來，有人還替你惋惜，多漂亮的美人兒，竟然嫁了個瘸子?！闭f起劉木匠，腿確實(shí)有點(diǎn)不方便，但不影響他工作。如不細(xì)瞧，你覺察不到他的殘疾。不過做木匠，站、坐的日子較多，不需常走動，因此就是有點(diǎn)瘸，也沒大妨礙。
　　
　　 費(fèi)秀知向姐心直口快，卻沒什么壞心眼，笑瞇瞇的與她拉起家常：“自己怎么也沒料到，竟然遇上了木匠這么個老實(shí)巴交的人。也許是上蒼垂憐，早有安排，他命好，有福氣?！奔依镞€有幾個糖梨，給了向姐一個，自己也拿了一個，說：“剛洗的?！?br />　　
　　 向姐二話沒說，拿起就咬，脆而甜，邊嚼邊說：“我有件事想了好久，想讓你給拿個主意。我裁縫鋪，前幾天，有點(diǎn)露雨，哪天，你家木匠有空，幫我修修？”費(fèi)秀滿口應(yīng)承：“好啊，哪天他有空，我叫他去你店里?！?br />　　
　　 向姐走了，費(fèi)秀思忖著：“她福氣真好！一個好婆婆娘，疼她如閨女。她在店里，平日里，也就縫縫扣子。不過，此人看似輕浮，見客，喜歡嗲聲嗲氣，說出話，有些肉麻，但從不與其他男子有染。李裁縫，知其說話口無遮攔，也沒做對不起他的事，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由他任性去。”
　　
　　 重陽，在苗寨，是個隆重的節(jié)日。李裁縫家二老，尚健在，有時也幫襯兒子看店，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清晨，裁縫就在場上，買了一條公溪河里的大鯉魚，足足五斤重，掛在裁縫鋪。母親楊氏，移著三寸金蓮，來到店上。裁縫叫母親把魚拿回家燉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