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一條胳膊的瞎子，推著一輛鐵皮小車，站在妻子附近。妻子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掃大街，丈夫用小車幫妻子裝垃圾。
　　 妻子揮一個比自己高一截的掃帚，時而在路邊，時而在路中，一下一下地掃著，丈夫昂著頭，側(cè)耳傾聽著妻子的方位。
　　 當妻子掃到丈夫身邊時，丈夫眨了兩下空洞的眼睛，關(guān)切地說：“累了，歇會兒吧?！逼拮踊仡^看一眼丈夫，長長地舒口氣，又埋頭揮動起了掃帚。
　　 一輛出租車擦著他們身邊而過，丈夫問：“你的衣服在車燈下，真能反光嗎？”
　　 “能，是黃綠色的熒光?！逼拮诱f。丈夫自從在煤礦炸斷胳膊、炸瞎眼睛后，話變得多起來。這句話丈夫已經(jīng)問過很多次了。
　　 “我覺得有人看我們?！闭煞蛘f。妻子回頭，果然看見一個晨練的老太太，在馬路對面看著他們。妻子說：“是位白發(fā)老婆婆。”
　　 “她老人家肯定流了眼淚?！闭煞蛘f，妻子不信，默默地注視著老人。老人果然揪起衣襟，輕輕地擦著兩頰和雙眼。妻子奇怪，丈夫自從眼瞎后，感覺異常靈敏準確。
　　 “她老人家看見我們是恩愛的一對，感動了。她肯定想起了自己去世的丈夫，她是一個有過真愛的人?！闭煞蛘f，妻子深情地看了丈夫一眼。
　　 “你笑了?！闭煞蛘f。
　　 “我戴著口罩，有眼睛的人都看不見，你怎么能看見？”
　　 “我是用心看，你真的笑了，而且笑得很暖和。”
　　 “什么也瞞不住你，你真神！”
　　 橘黃色的路燈照在夫妻倆身上，掃帚聲又“刷、刷”地響起，夫妻倆心中暖融融的。
　　 “我們到了魚店門口了嗎？”丈夫問。
　　 “是?！逼拮诱f。丈夫放下小車，從車上摸出一個化肥袋，蹲在妻子身邊。魚店門外，有個垃圾桶，里面有廢紙片和飲料瓶。妻子拿起一個小鐵叉，彎腰把廢紙片和飲料瓶叉在袋中。
　　 “我們到了美容院了嗎？”丈夫問?！笆恰！逼拮诱f?！拔覀兊搅嘶疱伒炅藛?？”“是?！薄拔覀兊搅怂幍炅藛?？”“是?！鄙踔料丛≈行牡奈兜溃煞蚨寄苈劤鰜?。丈夫很饒舌，妻子不嫌煩。丈夫長時間不說話，妻子心中空落落的。
　　 人們上班的時間到了，夫妻倆推著小車往家走。丈夫一只手握一個車把，走在路邊；妻子一只手握一個車把，走在路里側(cè)。丈夫像航船的帆，推動小車前行；妻子像航船的舵，手輕輕地擺動，小車錯不了方向。丈夫高大挺拔，昂起頭，堅定向前，一只空袖筒在風(fēng)中飄動，長條臉上，滿是碎煤屑留下的黑疤。妻子小巧玲瓏，扁平的臉，嘴唇向上翹，鼻子兩側(cè)，長著些調(diào)皮的細小紅麻子。妻子總是抬起頭，看一眼丈夫，幸福掛在臉上。
　　 “你摘了口罩了嗎？”丈夫問。
　　 “摘了。”
　　 “你摘了口罩，不怕別人笑話你，和一個斷胳膊的瞎子在一起？”
　　 “不怕?！?br />　　 “你的臉紅了，正和現(xiàn)在的紅霞一樣?！闭煞蛭⑿Φ卣f。
　　 “你什么都知道。”妻子臉更紅了。
　　 吃過早飯，夫妻倆又開始了另一項工作——壓面。他們每天壓六十斤掛面，四十斤切面。掛面讓一個叫喜喜的人，開三輪車去農(nóng)村賣。切面由妻子沿街批發(fā)到菜攤，飯館。掛面放鹽，切面不放鹽。
　　 妻子把面、水、鹽按比例放在大盆中，丈夫用獨手攪拌。面成碎絲，妻子抓起，放在手搖掛面機上。丈夫“轟隆、轟隆”地搖動掛面機。面絲成了面片，面片成了面條，面條接在短木棍上；面條有了恰當?shù)拈L度時，妻子猛甩木棍，扯斷面條，兩手高高地舉著木棍，把掛著面條的木棍，架在兩排鐵絲上。
　　 面條壓完了，妻子拿塊大毛巾給丈夫擦臉，擦胳膊，擦前后背，妻子輕輕地擦，丈夫像個聽話的孩子。妻子撫摸著丈夫隆起的肌肉，丈夫說：“你手上的老繭越來越多了?！?br />　　 “我沒那么嬌氣?！?br />　　 “我還是那句話，咱們離婚吧，你別跟著我，再受罪啦?！闭煞蛘f。
　　 “瞎說，不管你怎么樣，我都舍不得你?！逼拮诱f著，掉了眼淚。
　　 “你又哭了，你真是個好人?！闭煞蛘f，“其實喜喜是個好男人，他對你好，你也不討厭他?！?br />　　 “我是同情他，這么好一個人，老婆卻瞎了眼，跟一個羊皮販子跑了?！逼拮託鈶嵉卣f，“我正給喜喜介紹一個賣菜的女人，兩人都滿意，要是成了，多好呀！妻子擺攤賣菜，喜喜開著三輪車下農(nóng)村，邊賣菜邊賣掛面?！?br />　　 丈夫笑了，兩只空洞眼睛一眨一眨的；妻子也笑了，嘴角向上彎成月牙狀。
　　 妻子送完切面剛進門，丈夫忙把泡著菊花的涼茶遞到妻子手中。妻子大口喝茶，丈夫拿起大蒲扇，在妻子后背扇著。
　　 “今天的切面都送完了嗎？”丈夫問。
　　 “送完了，一個小時就送完了?！逼拮诱f，
　　 “為什么回來這么遲，我挺擔(dān)心你的?！?br />　　 “送完切面，我又給喜喜說對象去了，那女的擔(dān)心，婚后喜喜會討厭她的孩子。”
　　 “喜喜不是那種人?！闭煞蛘f。
　　 晚上，夫妻倆把曬干的掛面切斷包好，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丈夫摟著妻子，妻子輕依在丈夫的懷中。
　　 “唱個歌吧，好長時間沒聽你唱歌了?！闭煞蛘f。妻子眼中閃著幽幽的光。妻子想起了他們相戀的好時光。丈夫部隊復(fù)員，妻子高中畢業(yè)，正是充滿詩意的年齡。丈夫說妻子嗓子好，歌唱得好聽。妻子高興，在小樹林中唱，在小河邊唱，在月光下唱，在自行車后座上唱。妻子唱得動情，丈夫聽得甜蜜。
　　 “唱什么歌呢？好久不唱了，一時想不起唱什么？”妻子問。
　　 “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知心愛人》?！闭煞蛘f。
　　 妻子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唱了《知心愛人》，還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十五的月亮》。
　　 妻子輕聲唱，丈夫隨著節(jié)拍低聲哼著。夫妻倆想起過去的熱戀，想到老了后，滿頭白發(fā)的溫暖。
　　 歌唱完了，夫妻倆的心開闊了。妻子把臉貼在丈夫的前胸，輕輕地吻著。丈夫撫摸著妻子沾滿汗水的頭發(fā)，淚珠順著丈夫的眼角，一顆顆掉在妻子頭發(fā)上。
　　 “眼睛瞎了，怎么還會有眼淚呢？”丈夫不解地說。
　　 妻子仰起頭癡癡地望著丈夫的雙眼。
　　 “我想做只雪雁?！?br />　　 “為什么？”
　　 “聽說一只雪雁走了，另一只雪雁也會跟著走。”
　　 “不許你亂說?！?br />　　 “古時候，有個詩人寫過一首雪雁的詩，可惜我忘了?！?br />　　 “我不讓你亂想?！?br />　　 丈夫摟緊妻子，妻子依偎在丈夫懷中。
　　 院中的楊樹冠漸漸變黑，夫妻倆還相擁在葡萄架下，一點點融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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