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一把盤腰劍配上如意扣(小說)
幾度潛修時光以來,竹憧常常在帷幕下做噩夢。他總是想象著,做一個就忘一個。無需周公解夢,也不肯向別人傾吐。然而,昨晚一場夢,卻三番五次未能釋懷。那就是——商鞅與白雪的故事。有一個情節(jié),最讓他傾慕。白雪從細(xì)腰間,解下所佩軟劍,用如意扣扣在衛(wèi)鞅腰間。問春秋,此事可曾有過?問世間,此物有何情?其實,不過是為了吸引眼球,而上演的戲劇。戲內(nèi)戲外從來無計考量,便疑或許是杜撰的。再就是,商君淡然赴刑時則飄雪,紅顏一身紅衣入懷,生死相隨。竹憧只盼巧目笑兮,活靈活現(xiàn),有緣有意,從而不再夢中幽約。豈止可憐,對于自己的下場,商君應(yīng)該是有所預(yù)知的。他的悲壯,可謂求錘得錘。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哉。
歷史真相,往往是由惡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的。有的人說,商君所做的最大惡行,是留下了一部《商君書》,誤導(dǎo)了很多人。竹憧且覺得,商君所做唯一的一件好事,可能就是留下了這頁史詩。曾有哲人言,讀遍二十四史,不如讀一部《商君書》。二十四史寫的是表相,《商君書》寫的是真相。讀二十四史,很容易讓人擱淺道德沙灘,讀《商君書》則能讓人獲得紅塵清醒。讀懂了《商君書》,就可看透歷史真面目。古往今來,“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可謂在,人性中演繹得淋漓盡致。即便如此,每個時代依然有許多與眾不同的人,擁有高人之行,獨(dú)知之先覺?;蛟S于世俗眼光中,顯得不適時宜,甚至遭受排擠。學(xué)識淺陋的人,往往易陷入詭辯泥潭。夏蟲不可言冰,沒有見過冬天,怎個與爭論雪的存在?愚蠢之人所笑的事,正是有慧之人所悲哀的事;無知妄為之人所引以為樂的事,正是錚錚鐵骨之人所憂慮的事?!叭碎g通透句,醒悟無數(shù)人。”竹憧知道,商君當(dāng)無悔。戰(zhàn)國時代游走列國的士子,多如過江之鯽,能做到衛(wèi)鞅這樣極致的人,還真獨(dú)一無二。列國智者不少,像衛(wèi)鞅那般大變魔術(shù),用最短時間,把一個窮弱小國,變成舉世最強(qiáng)的虎狼之國,也實屬罕見。一說起來,秦國這輛被鍛造出來的戰(zhàn)車,在半個多世紀(jì)里,固然走了很多彎路,至少還沒有車毀人亡。飛蓬一遇旋風(fēng)而達(dá)千里,則憑借風(fēng)勢;測江湖的人能知曉深淺,則用了量尺。竹憧想,用通俗話說,饑餓了就尋找食物,疲勞了就祈求舒坦,歷經(jīng)苦難了就覓覓快樂,受辱了就索取幸運(yùn)。白雪,不愧為知己,不愧為花間綠葉。
清晨,竹憧帶著美好夢卷余味,走出了家門。一穿過小巷來到了大街上,就見路邊,小商小販們臨時擺滿了塑料花、冥幣、粉紫紙衣、板上超市、檀香、蛋糕、水果等,各種九泉之下所用之物。不必問,祭祀節(jié)已近在眼前。竹憧緊緊地盯著一朵朵黃花,禁不住想起了“試問卷簾人……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敝胥坎唤绾L陌沅挥?,恍恍惚惚間似乎看見,也是這個季節(jié),那一座老院子里,有兩位老人翹首以盼,等待摘菊。原本在低欄內(nèi),過道左右,各栽著一支秋菊。可惜的是,后來只剩一支。雖說只留下一支,在這十月之初,卻足以充當(dāng)祭物。真實的花,飄飄逸逸,芬芳彌漫。那種淡淡馨香,迷人也可迷倒鐘馗。竹憧一摘,就是四、五年。如今,老院拆了,人去空空,物去空空。
又在緬懷的日子里,悻悻且放下夢緣,竹憧又陷入了沉思之中,是該好好備一些供品了。已經(jīng)許久許久,沒有和二老談一談生活了。那就讓天堂聆聽一下,這段時間以來的心里話吧。斷腸人仰望著天空,思索著——
“媽呀,生活并不輕輕松松。在箕子封邑之地,讀過鄉(xiāng)土的人,并喝過墨水的人,無不感慨。逆境的時候,尋個幫襯之人,比蜀道還難,偏偏又常逢一些小人。小人得志之時,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漠。總想覓覓尋尋,是自己有過失?還是人懷鬼胎?真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堪以“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安慰一時;順境的時候,不僅寥寥無幾,亦漸行漸遠(yuǎn)。以羸弱之草身,與世紛爭,安能盡好?以從善之心,融入渾濁江湖,安能出泥不染?在世間這個大染缸中,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環(huán)境中,安能回避?無論走在哪一個角落里,只有生你的人,最懂、最心疼你。然,最心疼你的人,已在夢里;孤獨(dú)的時候,除了孤獨(dú),剩下的依舊是孤獨(dú)。與妻兒,是否真正懂心?與姊妹,也是否形同一門親戚?物質(zhì)可以看得輕淡一些,內(nèi)心世界卻憂憂如山。人在變,心在變,風(fēng)塵也在變,不變的唯有煙煙雨雨。人生所有不幸,都好像似因為單純而造成的。單純的人,或許只是暫時單純,總不會一直單純。人可以善良,但不能沒有心機(jī)。人之所以遭遇不測,那是對人性把控不透。人是自私的,當(dāng)視角一變,心態(tài)也像個變色龍,而那個沒有變的人終將屈侮。人可以不害別人,卻不想被別人害,這個害有顯有隱,沒有人甘心自己千辛萬苦得到的東西被別人奪走。由此可見,在人生道路上,不迷茫,不氣餒,找到自己的定位,迫在眉睫。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日三餐度年華,可比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紙硯筆墨賦風(fēng)月。
媽呀,有位圣人曾經(jīng)說過,除卑鄙小人難養(yǎng)外,就唯有女子難養(yǎng)也。什么是小人?得聞道,指品德卑劣、自私自利、心胸狹窄、善于算計和傷害他人的人?。?什么是女子?乃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難養(yǎng)即難處也。你是女人,怎從沒有覺得,哪怕有一些些過分?商君有小人一面否?白雪,也是風(fēng)塵仙子,怎么覺得隔著天涯?腰間有劍,不斬蒼蠅;心中無劍,則自然神。生活之習(xí)俗,從身邊走過時,走著走著就變了道,走著走著就變了味。不是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我之本身,是朱還是墨?或許是,那一個癡情的舞文弄墨嗜好,把全身染成了夜色。然而,寸心是滾燙而紅火的,襟懷是碧海的,就讓且行且遠(yuǎn)好似還個自由,一別兩寬。
媽呀,離開你身邊,才真正懂得生活之苦、生活之艱辛、生活之不易。在那個花花綠綠都市里,養(yǎng)育一個兒子成人,沒有百余萬望塵莫及,難怪乎眾說紛紜下,還是千金好。各種瑣事,煩煩繞繞,幾乎亂了方寸。忙忙碌碌之外,仍舊捉襟見肘。一個時代的人,總是趕不上下一代人。一個數(shù)尺男兒,也學(xué)會了,嘮嘮叨叨。只等初一,在供桌前,把這一頁心思,一點燃就焚燒殆盡……”
竹憧又想著、想著,與父親談?wù)f些什么?便點了一支香煙,深深地抽了一口,一吐則煙霧繚繞,思若泉涌。
“爸喲,煙酒是不可或缺的。近三年了,沒有暢飲過一回,只是在夢中頻頻聚首。自從神農(nóng)遍嘗百草之后,“岐黃之術(shù)”可謂足以化腐朽為神奇,雖然可治愈肉體,未必能療愈心病。有道是,心病還須心藥醫(yī),解鈴還須系鈴人。所謂擅用虎狼之藥,則是杏林大忌,只有到了危急時刻,才迫不得已使用一下。唯有酒,可以一時消愁。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不欺人矣。
爸喲,盤席而坐,不醉不停。一邊飲一邊談,談人生,談入仕,談古今。最好別談商鞅,與他隔著千秋壑。一談人生,總關(guān)有得有失。先說一下,怎么寫墓志銘吧??煞襁@樣下筆,前半生從牧牛娃到從戎,二十多年烽火倥傯,九死一生;后半生從退役到離休,幾十多年苦盡甘來,一世英名。一篇銘文,與字多字少,好像沒有太大關(guān)聯(lián)。字多了,也許累贅。有時,不寫明了,留有思憶余地,反而更好。談入仕,這世道真的變了。倘若有一位老人摔倒在路邊,即使有再多的過路行人,上前扶與否?毋庸置喙,從未停止?fàn)庉?。人們怕呀,怕反咬一口,入骨三分,有嘴難辨。閑余茶話中常聞,隔墻扔磚,不怕打不著一個,老百姓看著不順眼之人。再說,朝中無親,奈何?奈何?現(xiàn)實中的人心,很現(xiàn)實。談至今,老實人,是不好做的;所謂好人,也是很難當(dāng)?shù)?。試如,百事有一事未達(dá)人家所愿,就全抹黑。生前,你總是看不慣,諂諂媚媚。可你的告誡,時常行不通。要是聽你的話,總是常常碰壁,碰得遍體鱗傷;要是不聽你的話,有違孝道。兩難之間,只好在夾縫間謀生計、謀宜安然。雖然說,時間可以修度傷痕,捫虱而談,捫心自問,有點應(yīng)笑自欺欺人。只要心靈洞開,才好踏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爸喲,不是說,“當(dāng)上帝關(guān)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辈皇钦f,“水流千里終歸大海。”只要問心無愧,心之所向,就是最好的路。你可能還會那么說,不必在意別人怎么說,不必在意世俗的眼光。你知道嗎?行走在筆尖之下,曾受過多少凌侮?雖說,男兒應(yīng)當(dāng)能屈能伸,可那傷口,怎個深深?別讓風(fēng)塵,蒙蔽了心智。遂仍然,恍恍惚惚只聽你的誨誨,縱然滴血,眼里也不允揉下沙子,榮辱不驚,波瀾不驚,這是做個人的本分。只緣在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
爸喲,你常說自己是農(nóng)民的兒子,應(yīng)當(dāng)感恩。我是你的兒子,當(dāng)然感恩?,F(xiàn)實其中,從耕之人,已然大都漸老,總覺有青黃不接之勢?;蛟S,耕者有其田,是老輩人的榮耀。年輕一代代人,對鄉(xiāng)村的味道,漸漸若無其事。商君說過,食貴則田者利,田者利則事者眾,已各千秋。千里馬,就是用來趕路的,耕地不在行,寧愿打工之人,可否都是千里馬?手中無田,未來如何?充滿困惑。環(huán)球看,風(fēng)云不測,并不太平。真有點,生在福中不知福。但總不能,躺在福中而不謀進(jìn)取吧。就像你一樣,以身作則,方可傳給下一代。
爸喲,放心吧。所食五谷,離不了春田;所用百草,也離不開土壤;所讀心得,亦然。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旺運(yùn)和福祉。這一頁,讓檀香帶去。若有話語,隨時告知鄉(xiāng)月,只會時時讀來。但愿心長久,陰陽共嬋娟……”
一晃來到了初一,竹憧依舊帶著所祀之物,繞過車水馬龍,壓過一路秋葉,向故里于歸而去。車上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腰處。一碰之間,一股暖流從牛皮帶上涌上了心頭。他微微一噘的嘴角邊,似乎恍過一絲微笑,卻被秋風(fēng)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