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豫東平原上，清晨是無比舒爽的。霞光像曼妙的金色薄紗，籠罩在綠意萌芽的小村之上。住在村東的老奎叔，安逸地坐在自己的小屋前吸著煙。心里想：真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呀！昨天，三女兒才開車把他送回家來，還一塊兒送來了米面菜油，面包、點心、牛奶，以及兩只肥臀健壯的大公雞。此時它們站在籠子里“喔喔喔”地大聲鳴叫著，好像在表示中意這里的環(huán)境，老漢越看越喜歡。他的老伙計——愛犬小黑，也無比溫順地趴在主人腳邊，感受著在家的松馳。幾只喜鵲站在不遠(yuǎn)處本村的房頂上，嘰嘰喳喳地歡跳著。雖說老伴兩年前病逝，但老漢有四個孩子輪流看望，還時不時被幾個女兒接去小住，把同村幾個老伙計都羨慕得要命。
　　 自己在家多清凈自在！但這種安逸也時常免不了有幾分孤單，所以一輩子閑不住的他常常想找點活兒干。房子后邊兒本來就是自家的地，三畝八分地，三畝半是葡萄園，三分是菜園。但是前年春天已經(jīng)被兒子承包了出去！因為在老伴病逝以后，他的心情和身體曾一度急轉(zhuǎn)直下，幾乎沒法再干體力活兒了。
　　 這會兒，他在房屋后面的菜園里閑逛著。菜園里還是跟以前一樣，新栽上的黃瓜，茄子，西紅柿，豆角，都才換過來苗，碧綠稚嫩。菜還是那樣的菜，然而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看著怪喜人卻沒有了隨便亂動的權(quán)利。他失望甚至是懊惱地轉(zhuǎn)過身去，然而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他又想起了老伴兒在世時，兩個人整天在葡萄園里一邊干活一邊說笑；在菜園里，真是像戲里唱的一樣，你挑水來我澆園，可如今，哎！
　　 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又走到了旁邊的葡萄園。剛走進(jìn)園子幾步，迎面就走來了一個人，仔細(xì)一看是承包這葡萄園的金華。
　　 “叔，你多會兒回來的？我正尋思去找你哩？”金華笑著，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掏出香煙。
　　 ”昨下午才回的，咋？葡萄又生病了？”
　　 “不是，那個，你看前兩年不是孩子在家上學(xué)嘛，我得在家守著，種點地。今年他高中畢業(yè)了，考不上大學(xué)就出去打工了。這我也得出去打工?。⊥筘?fù)擔(dān)還大著哩，光靠地里收入指望不上?。　苯鹑A愁眉苦臉，邊說邊給老奎叔點著了煙。
　　 “那你是想說，就不再承包這葡萄園啦？”老奎叔平和地問道。
　　 金華輕輕嘆口氣回答說：“是啊，叔，我知道你也沒能力了，要不想法再轉(zhuǎn)包給誰？”
　　 “不包了，我自己能行，慢慢干?！?br />　　 看著金華走遠(yuǎn)的背影，老奎叔嘆口氣，掏出電話，先把此事告訴了大女兒。并把自已接下來的打算合盤說出：“不包就不包吧，正好我在家閑著也沒事兒，我自己干。就是賣葡萄時，你們抽空來幫個忙就行了?！?br />　　 電話那頭的大女兒一聽此話明顯急了，忙說：“爸，那哪行啊？您都七十多歲了，那么大片園子，你別說干活兒了，從這頭兒走到那頭兒都累的慌。你別急著自己拿主意了，我們幾個商量商量。”
　　 “商量啥呀？這葡萄是你媽俺倆一棵一棵地挖坑澆水、費勁巴拉地栽上的，我稀罕的不行。這下不正好如了我的愿嗎?！?br />　　 “爸，我們都知道您老稀罕，又沒誰要給它挖掉。這不都長在咱屋子后邊兒嘛，不管誰承包果園，你都能經(jīng)?？吹窖健！?br />　　 “還說呢，都死了好些棵了，可把我心疼壞了。誰承包也沒我自己收拾的好。”
　　 “爸，您別著急，咱這回想個好辦法，一棵也不損失。你先安心歇著，俺幾個開個電話會，啊?！?br />　　 掛了電話，老奎叔還是忐忑不安，怕再遭到兒子鵬飛的反對。他想一定不能再讓別人承包了，得馬上行動起來。
　　 剛進(jìn)五月，在鄭州安家的鵬飛就已覺得天氣熱得有些離譜?？諝庵兴坪醭錆M了炙熱的氣息，讓人恍若置身火爐之中。他下崗兩個月來，每天成了全職保姆，買菜做飯接送孩子，家務(wù)全包，動不動就忍不住起急冒火。剛聽了大姐的微信，又趕忙打電話勸老爸，結(jié)果也無濟于事，一時在家里焦燥不安起來。他一邊用女兒的作業(yè)本扇著，一邊來回走動。
　　 十歲的女兒燕子在旁邊，看出了爸爸心不在焉的樣子。就關(guān)切地問：“爸爸，是不是剛才大姑給你發(fā)微信有什么事兒啊？”
　　 “是??？爺爺?shù)钠咸褕@人家不承包了，你爺爺還非要自己種地，你說急死人不？”
　　 “我覺得在葡萄園里干活兒挺有意思的，咱就支持爺爺種唄。他干不動了，我們可以幫他呀?！?br />　　 “說實在話閨女，這兩個月我都好幾次想到過回家種地，還能陪伴你爺爺?？墒悄愫湍銒屧谶@兒我又不放心?！?br />　　 鵬飛小聲給女兒說著心里話，竟禁不住兩眼淚汪汪的。多年來，這是他心中過不去的一個坎兒： 十二年前，他要結(jié)婚，可老丈人家的條件是必須在鄭州買房，而且要買在同一小區(qū)。為了達(dá)到對方這個愿望，父母為了籌集資金，無奈就把村里面祖上的老宅忍痛賣給了堂哥，搬到了村子外的地頭去住。農(nóng)村流傳一句話叫： 村頭有間房，不是爹就是娘。這意思就是說，凡是蝸居在村外的老人，都是兒女不孝導(dǎo)致。所以每次回村他都覺得臉紅，他感到村里人都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罵他。
　　 在農(nóng)村人的傳統(tǒng)觀念里，兒子就是家中的頂梁柱，三個姐姐都等著鵬飛拿主意。鵬飛想了想，給焦急的姐姐們回復(fù)，表示自己這次愿意隨老爸的意愿，而且可以?；丶?guī)屠习?。幾個姐姐理解弟弟，但也都有些不放心，覺得這根本不現(xiàn)實，但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說服倔犟的老爸。
　　 晚上，鵬飛的老婆秀云，異常興奮地下班回來了，因為剛托人給老公找到了一個還能免勉強湊合的職位。但是鵬飛聽了她的話，卻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興奮，并支支吾吾說不想去干。秀云忙追問其原因，他說： 這只是個虛職而已，自己堂堂一個研究生去個私人小公司，還謀了個早出晚歸又得罪人的工作，還不如回家種地。
　　 秀云生氣說：“我就不能看你這一副自命清高的德性，這兩個月了找了幾個活兒，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你就想在家里吃老本兒是吧?！?br />　　 燕子聽見爸媽的爭吵聲，趕緊走出房間，并對媽媽說了爺爺?shù)氖虑?。秀云一聽更生氣，說：“就算不承包出去，家里有那么多人呢，用得著你管嗎？”
　　 “我大姐的公婆都有病，她得伺候倆老人，還得干自己地里的活；二姐家是姐夫偏癱，離不開人；三姐又養(yǎng)豬又看孫子。爸去誰家都覺得是添亂，也不自在，所以也不是長法兒。爸愛干活兒，個性也固執(zhí)，再說把葡萄園包給人家，他也老不放心。我想這次就依著他吧，爸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我也該盡點兒孝了。”
　　 “你盡孝就得回家嗎？你上這么多年的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到最后回家研究地球去呀？”
　　 “那你說怎么辦？要不讓爸到咱們家養(yǎng)老？”
　　 “我不是不讓他來，是他不愿意住城里?！?br />　　 兩口子正爭執(zhí)著，燕子拿著手機讓爸爸看。親情群里，是二姐下午試圖去勸說老爸時拍的?？此约阂呀?jīng)買了化肥，正在葡萄園里施肥呢。
　　 “我想來想去，就是我得回去。反正現(xiàn)在我也沒工作，好好把果園打理好，一年收入也不會少?！?br />　　 “你要想不要我們娘兒倆了你就去，趕緊滾?！毙阍苹匚荩ⅰ班亍币宦晭狭碎T。鵬飛見狀也不再說話，交待女兒幾句，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了。
　　 鵬飛回到家里，二話不說，就趕忙去挖地，幫老爸干活兒。老奎叔看見兒子，問著家里兒媳婦和孫女兒的情況。鵬飛一個勁兒地說挺好的，看著老爸這樣有精神頭兒心里比喝了蜜都甜。老奎叔也為兒子趁五一回來幫自己干活兒而高興。
　　 爺兒倆一邊干一邊嘮嗑，老奎叔忘了累，也忘了日子。幾天過去了，他才想起催兒子回城上班。鵬飛也不再瞞著老爸，實話實說自己已經(jīng)兩個月沒班上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要幫老爸弄果園，要在家好好陪老爸，給老爸養(yǎng)老。老漢先是愣住了，然后直搖頭，責(zé)怪自己欠考慮，并讓兒子馬上回去找工作。
　　 “你們小家都過好，我和你媽心里最高興。這果園啊，就是個念想，我沒有想掙多少錢。附近村子的人誰想吃誰來摘，貴賤都賣，只要不爛掉不糟賤了就行。培養(yǎng)你上學(xué)就是讓你有出息，因為這個耽誤你的前程劃不來?！?br />　　 “爸，葡萄一年得施四五次肥，打藥、摘果、售賣、剪枝，你說你能行嗎？咱既然種了就把它種好，您看著高興，媽看著也高興。文化不是只在城里才有用，是金子在哪兒都能發(fā)光。你看有那么多駐村干部，還有那么多農(nóng)民企業(yè)家，不都是能人嗎？在農(nóng)村一樣有用武之地，我學(xué)到你的技術(shù)，也可以把果園發(fā)展壯大?！?br />　　 老奎叔看兒子心意已決，不禁老淚縱橫。又憂心忡忡地忙交待兒子要經(jīng)常給秀云和燕子視頻。鵬飛答應(yīng)著，把拍的照片和視頻一一發(fā)給秀云和女兒。燕子回復(fù)說，到放暑假一定和媽媽一起回老家看望爺爺。旁邊的爺爺忙接過去電話，告訴孫女兒：到那時侯，就會有很多很多葡萄吃啦。
　　 村頭這間紅磚泥巴口的小屋，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低矮且破舊。內(nèi)部設(shè)備也極其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幾把椅子，兩個木箱子；門后用泥巴砌磚支起的低矮小灶臺，因為沒有了柴燒，幾年前大姐給換了煤氣灶；二姐把黑白電視換成了彩電；三姐給老爸買了輛三輪車。鵬飛坐在屋里愧疚不已，默默計劃著要為老爸做些什么。
　　 一個月以后，那間小瓦房換成了三間嶄新的大平房。外紅磚、內(nèi)白墻、頂上防熱瓦；屋里屋外水泥地，房前栽了石榴樹和月月紅，房后有各種蔬菜和葡萄園，家具也都煥然一新。兒子的廚藝也把老爸養(yǎng)得紅光滿面，老爺子走路帶風(fēng)，干活哼起了小戲。女兒們都對弟弟表示感激，村里人也都紛紛豎起了大拇指。
　　 父子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延續(xù)著老祖宗幾千年的生活習(xí)慣，讓流水般平凡的日子過得也有滋有味兒。葡萄園里更是一片喜人的景象，茂盛的葡萄架上，一串串葡萄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藝術(shù)品。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灑在那些圓潤碧綠的小果子上，讓人都忍不住想走進(jìn)果園，享受一下那蔥籠中的清涼。路過的人都說，今年的葡萄比哪一年結(jié)的都多。老奎叔自己也得意地對兒子說：“這種地還得是老把式啊?！眱鹤用蜃烀β?，笑而不語。鵬飛穿梭于葡萄架下，一件白色短袖T恤衫背上已被汗水濕透大片，額頭上也沁出了汗水。他的臉頰曬黑了，但是卻比以前顯得更加健碩，俊朗。
　　 葡萄陸續(xù)開始成熟了，陽光灑在飽滿的果實上，晶瑩剔透，令人饞涎欲滴。鵬飛首先摘下幾粒，遞給老爸先吃，然后才自己品嘗。父子并肩而坐，邊吃邊欣賞這豐收的景象，臉上都露出滿足的笑容，眼神中流露出對這片土地的深深眷戀。無論是老父的悉心照料，還是兒子的細(xì)心學(xué)習(xí)，都是為了最終收獲那一串串甘甜的果實！在他們心中，這片葡萄園已不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個充滿溫情與故事的地方。在這里父子傾心耕耘，用愛澆灌，也共同守護(hù)著這份美好的傳承。
　　 老奎叔拿出早已磨得鋒利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摘下來一箱，讓兒子趕快寄到鄭州。然后，鵬飛又給幾個姐姐家送去嘗鮮。當(dāng)老奎叔說為售賣發(fā)愁時，鵬飛已支起了手機，在葡萄園里開起了直播。他把老父親從春到夏在葡萄園勞作的照片，和葡萄生長過程的視頻都發(fā)布了出來，受到了許多人的好評，也保證了讓人們吃的放心。老漢看到，不多時就有人咨詢，來了訂單，一拍大腿，直呼這個辦法中！
　　 父子倆每天足不出戶就賣出了貨，方圓十幾里，來果園親手采摘的人也絡(luò)繹不絕。人們在品嘗果實，享受生活的樂趣，而對于父子二人來說，這片充滿生機的葡萄園里，每一串果實都承載著希望與夢想。陽光灑在他們忙碌的身影上，枝繁葉茂、累累碩果為背景，勾勒出了一副動人的生活畫面。
　　 這天一早，在晨曦的映照中，一輛寶石藍(lán)的小汽車緩緩?fù)Ｔ诹思议T口。老奎叔正要回屋叫兒子，車上走下來了秀云和燕子。燕子一下子沖到爺爺面前，作了個鬼臉兒，秀云也已走上前叫道：“爸，我們回來了?！?br />　　 “爺爺，我回來在咱鎮(zhèn)上上學(xué)啦?！毖嘧尤鰦傻貟套敔?shù)母觳舱f。老漢雙眼含著淚說：“好好，真好啊。”
　　 鵬飛聽見了，慌忙從屋里走了出來。燕子上前拉著他就問：“爸爸，媽媽說要和你一起種葡萄，你同意嗎？”
　　 “好啊，我早就盼著這一天啦。”鵬飛邊說邊沖著秀云傻笑，并信心十足地說：“看來，葡萄園可以做大做強啦?！?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