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星】丹江瓜農(小說)
“你在家閑逛也不是個事兒,也要想個門路。”
“我腦門都想得快要塔架了,可都是此路不通?!蔽页蠲伎嗄?。
“要不怕出力流汗,就跟著二爺去學種瓜吧,放心,二爺不收你學費?!?br />
你別說,一畝園比得過十畝田,二爺是丹江河道有名的瓜王,種出來的西瓜個兒大、溜圓、汁水多、糖分多。跟他學種瓜,就不愁沒西瓜吃了,更不愁沒有本錢去覓知音了。
一開正,二爺就讓我朝丹江河道運墻土,那里我們家和二爺家的責任田在連著,有十來畝,足夠開個園子。二爺說,土閑三年自肥,瓜地的最好底肥是墻土和麻餅。
接著是勻糞、犁地、耙地、起壟,全是小四輪操作。
初春,別人穿棉衣的時候,我和二爺卻穿單衣,就這樣還是天天臭汗。
二爺負責育苗。育苗不是一次性完成,分多次。二爺說,西瓜錯個時間段栽種就會錯個時間段成熟,否則,等到一總熟起來,摘瓜、看瓜、賣瓜趕到一起就忙不過來了。二爺家缺勞力,二奶腿跛下不了地,三個閨女已經(jīng)嫁出去兩個,但嫁人不嫁地,責任田他還在種著。三閨女叫囡囡,和我同歲,我卻得叫三姑,都是高中復讀二年沒考上大學的。女孩子家出不了苦力,二爺、二奶也不會讓她下地,她就和二奶一起在家開起了縫紉鋪。
二爺是出了名的小諸葛,小算盤打得山響,我家五畝地,二爺家六畝,收獲后他當然不會同意平均分配了,所以,在整地、施肥、栽種、管理上我們統(tǒng)一管理外,瓜地還是各是各的。本來二爺?shù)呢熑翁镌跂|,我的在西,二爺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經(jīng),卻要給我打對換,理由是西邊靠大路,賊多。
“二爺,瓜熟正在麥口上,到時候忙不過來咋辦?”我一邊鏟泥沙壓瓜龍頭,一邊提出了擔憂。
二爺說,西瓜怕壓,香瓜怕掐,西瓜秧子不壓,風一刮翻起來,坐果就難了;香瓜要是不掐頭,光顧著長蔓,不結果。
“忙得過來,忙得過來!到時候還怕不讓你吃飯不讓你睡覺?”二爺一疊聲地說,回答得很自信。
“西瓜熟了,咱爺孫都去賣瓜,誰守園子?”
“讓你三姑來?!?br />
我暗笑。三姑一個大姑娘家的,二爺把她放到空曠的丹江河道上能放心?我委婉地開玩笑說:“你不怕三姑讓狼給吃了?”
二爺詭秘一笑,自信滿滿:“瓜一熟,就會不斷有人來賣瓜、販瓜,也有人來嘗新解渴的,就是有狼,狼敢近前嗎?再說我家的大黑、你家的二黃也不純是吃素的?!?br />
大黑和二黃是兩只狗,很忠誠。我和二爺口中的“狼”都超出了本意。
“現(xiàn)在瓜崽才有米粒大,離熟得個時間吧?”
“記著,從西瓜開花開始算日子,算夠一個月咱們的瓜就能開園了。十天花,十天瓜,十天小孩笑哈哈?!?br />
“為什么小孩笑哈哈?”
“瓜熟了,能吃了,孩子們見了西瓜不直流口水?”
好不容易挨到小孩笑哈哈的時候,可以開園了,我和二爺各開了一輛小四輪停到了地頭。面對一地溜圓的大西瓜,我有點發(fā)愁,總擔心自己摘到的西瓜會濫竽充數(shù)。二爺教我:
“一看瓜色,欠火候的瓜水色重;二看瓜蒂,生瓜瓜蒂顯嫩色;最笨的辦法是拎起瓜秧子看它掉不掉,不掉就還能長,這就叫瓜熟蒂落。前兩天得一個一個細看,兩天過后閉上眼睛摘就不會有生瓜蛋子?!?br />
在學校寫作文時我用過“瓜熟蒂落”這個成語,二爺卻運用在實際生活中。
“為什么?”我問。
“同一壟瓜同一個品種,一起栽的,那些性子慢的又多長了兩天,能攆不上熟瓜嗎?”
二爺幫我摘瓜,我負責運瓜,他活兒輕,我活兒重,看著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樣子,二爺鼓勵我:“小子,你干的活兒多,秋后二爺請你喝酒?!?br />
我跟著二爺去賣瓜,走村串巷,二爺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到了離家五六里的大彭莊,我們扎下了場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柳樹下,我們停下了小四輪。
有了二爺這個活招牌,來挑瓜的人可真不少,有拿麥、拿玉米換的,也有拿錢買的,我負責過秤,二爺負責算賬、收錢、收糧。尤其到了正午的時候,忙得顧頭不顧腚的,兩車廂西瓜也就是這個時候不見了蹤影。
由于不小心,碰爛了倆瓜,都是我車上的,看瓤子全是紅鮮鮮的,煞是誘人。二爺沒有征得我同意,抱著倆瓜到麥場邊的陰涼下,那里有幾個婦女在簸麥撿公糧。二爺朝我這邊指指戳戳,不知道說些啥。
我直起腰,撩起汗衫擦汗,一眼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拿麥叉的小伙子朝這里走來,是我初中時的同學,叫彭鋒濤。小時候,他鼻涕拖得老長,像粉條,要掉下來的時候又一下子吸溜到鼻孔里,和我同班時他已經(jīng)不拖鼻涕了,但卻留下了個粉條的綽號。
“果然是你呀,老同學!”粉條熱情地招呼道。
粉條長得更壯實了,濃眉大眼,膀闊腰圓,若不是兩眼中間有顆小小的黑痣,我真不敢認他。
我有些不自然。上初中的時候,粉條學習不好,老抄我的作業(yè)和試卷,他沒考上高中,開始修理地球來。我考上了高中,高考卻名落孫山,一樣當了地球的修理工?,F(xiàn)在相見,從笑聲中,從語氣上我明顯感到彼此都有點無奈和自卑。
“我來幫我二爺賣西瓜。唉,可惜完了?!贝藭r,我對二爺有了成見,要不是他把爛瓜全部抱走,我也不至于這么尷尬。當年上學時我們來粉條家里玩,他媽媽總是熱情地用白糖水招待我們,早知道我要能碰到他,我就少賣一個瓜還個人情。
“走,到家去喝茶?!蔽抑婪蹢l這是客套話,我不會去,他也未必真想讓我去,因為都是功不成名不就的,面對面能夠交流的話題會很有限,難免會出現(xiàn)尷尬。
回到瓜園,三姑也剛剛把飯做好,是涼面條,吃起來特爽。瓜快熟的時候,我們在這里搭了瓜庵子,日夜都得在這里守候,鍋碗瓢盆一樣不少。
“二爺,下午還去賣嗎?”我問。
“下午好好歇著,晚上眼瞪大一點兒,養(yǎng)好了精神,夜里好捉蟊賊?!?br />
飯后,報過賬后,三姑回家了,二爺交代她第二天早點來。
下午,我和二爺輪流在庵子里睡覺,因為要留一個人要應對來瓜園光顧的人。太陽落山的時候,二爺用半干的野苜宿熏庵子,河道里蚊子多,不熏走蚊子根本合不攏眼。熏好后再把蚊帳放下來,等到睡的時候,熱量就基本散盡了。
晚飯后,二爺說:“小子,你守東北角,我守西北角,無論是鯉魚和麻蝦,一律不放過,有動靜了相互照應點兒。”
“那庵子誰守呢?”
“你傻呀,庵子里有收音機在響著,就是沒人,賊敢靠近嗎?咱這叫空城計?!倍斦f著,拿了手電,當先和大黑走了。
約摸到了十來點的時候,二爺那廂狗叫,手電亮。我急忙拿著魚叉趕過來給二爺壯膽。
到了跟前,見二爺手舉魚叉威嚴地站在一邊,他面前是兩個年輕人,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低著頭站在那里。長相本來就不太順眼,被捉了現(xiàn)行,顯得更猥瑣了。
“說,哪個村的?”
“胡崗村的?!遍L發(fā)說。
“你們可以呀,胡崗村離這兒五六里,跑這么遠的路來偷瓜,說出去不怕人笑話?!?br />
短發(fā)哭喪著臉說:“大叔,不是我們嘴饞,我媽這兩天牙痛,用了好多單方不管用,每頓只喝一點稀面糊糊,還要下地鋤草、回家喂豬、撿公糧,我哥才找我商量說來你這里弄兩個西瓜給她敗敗火。大叔,我們真的是第一次啊!”
二爺沒說什么,進到瓜地摘了兩個瓜,一人遞給他們一個,說:“念你們一片孝心,我就不為難你們了,帶回家去招呼好老人家?!?br />
“大叔,多少錢?我們出。”
“別裝模作樣了,夏天衣裳單,來這里摘瓜的有幾個帶著錢?以后有機會了送過來,看著給就行,沒機會了就算了?!?br />
沒想到二爺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他們放走了。
那倆人走遠后,我不解地問二爺:“就這樣便宜了他們?我覺得他們未必是胡崗村的,也未必是想給他們的母親偷摘瓜吃。”
“不放他們又怎樣?偷倆瓜犯不了國法,你能拿他們怎么樣?你想想,真要是他們的母親牙疼,送給他們倆瓜,他們豈不感激涕零,你就是再讓他們來偷,他們會來么?如果是流氓無賴,順水推舟送給他們一個人情,他們能不知道好歹?大凡流氓團伙都有人家的一套規(guī)則,你對他們一點兒好處,他們決不會再找你麻煩,你要是做過火兒了,他們要生盡歪門邪道來騷擾你,你纏得過他們嗎?做人,都要留條后路。”
我們又開始守株待兔,果然沒過多久,又聽二爺那里狗叫,我急忙趕過去,見一個二十幾歲的漢子耷拉著頭,站在二爺面前。小伙子個頭高高的,瘦瘦的,五官長得挺到位,即便一臉窘態(tài),仍掩飾不住一身帥氣。
“說,哪個村的?”
“后洼村的?!?br />
“你可以呀,后洼村離這兒三四里,跑這么遠的路來偷瓜,說出去不怕人笑話。你想吃瓜了就正大光明地來,管你個肚子圓,怎想著要偷偷摸摸做小人。”
小伙子委屈地說:“說來不怕大叔笑話,我和我們那口子結婚兩三年了,她愣是懷不上,我父母三天兩頭逼著我和她離婚,我舍不得,沒辦法我們就凈身出戶,賭氣到一個遺棄的機房里棲身。米沒米,面沒面,清湯寡水度難關,可偏偏這個時候她有了感覺,她說她特別想吃西瓜,我這才想著來您這里碰碰運氣。大叔,我錯了,保證下一回再也不敢了!”
二爺沒再說什么,照例進到瓜地摘了個瓜,遞到他懷里,說:“我不為難你,把瓜帶回去送給你媳婦,只要小兩口和和美美甜甜蜜蜜,我就積德了?!?br />
小伙子真想跪下來給二爺磕頭,二爺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沒意思,抓住賊還要倒貼,還不如不抓。我連打兩個呵欠,二爺說:“年輕人瞌睡大,你回屋歇息,我再守一會兒。趕明早還要摘瓜哩。”
我不管二爺,真的回庵子夢起了周公。
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瓜已經(jīng)裝好了,剛好三姑來,給我們送來了早飯,我們風卷殘云般地填飽了肚子,要走時三姑苦愁著臉說:“爹,你們能不能只去一個,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有點怕,來人了我又應付不過來。”
二爺安慰說:“妮兒,別擔心,爹給你找了個幫手,他眉宇間有個痦子,有人要瓜時你讓他下地去摘?!?br />
二爺轉身對我說,昨晚我睡下后,他又逮了一個賊,那賊答應來給他看一星期的瓜。我問:“二爺,今天去哪兒?”
二爺不假思索:“還去大彭莊?!?br />
我暗笑,這個二爺,也不知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好像大彭莊有他相好似的。
我們又在大彭莊扎下了場子,這天天更熱,收攤的時間特別早,二爺照例沒經(jīng)我同意,把兩個爛瓜送給了正簸麥撿公糧的老婦女們。
平常的日子平常過,雖然累,卻感到很充實,不知不覺中裝錢那個小布包鼓兜兜的。更動心的是二爺把大彭莊一位秀色可餐的姑娘紅紅介紹給了我。我感謝二爺,二爺卻說是麥場邊曬麥的大媽們的功勞。我和紅紅很談得來,她還坐過我兩回小四輪到過我瓜園,我用賣瓜的前給她買了可身的衣服和時興的涼鞋,她穿上,像尊貴的公主。
有一次,我們賣了三車廂瓜,回來得有些晚。吃飯時,三姑對二爺說:“爹,他說一般他上午沒事,能抽出三四個鐘頭,下午活兒多。”
顯然,“他”是那個倒霉的偷瓜賊。二爺若無其事地說:“扳指頭算算夠日子了,他要不來,咱就不勉強了?!?br />
三姑噘起嘴來:“你們一走,我就又沒著落了。有他在,我心里踏實。”
“他要能在這兒幫忙最好?!?br />
“就擔心你攆人家?!?br />
“你放心,爹的腦殼子還沒讓面糊糊給糊實。”
父女倆像是在打啞謎,我吃不準各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兩家的瓜好不容易賣完了,騰了地種上了蘿卜,我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二爺說到做到,來家請我去喝酒了。他容光煥發(fā)地對我說:“小子,干得不賴,二爺請你!今天是你三姑定親的日子,是招贅咱家的,你們以后要常打交道,二爺來請你去陪陪你姑夫?!?br />
我眨巴著眼睛,一頭霧水:“二爺,是哪家大神入了你的法眼?”
“去了你就認識了。”二爺樂呵呵的:“紅紅那方也有信了,她爸媽捎信說讓我領你去她家見見面,就這兩天?!?br />
我換上了新衣服,興致勃勃地來到二爺家,三姑靦腆地一指堂屋坐的那個人,驚得我魂都沒影了:我的媽呀,咋是他?
粉條我們是老同學,“姑夫”的稱呼我怎喊得出口?
這個二爺,這個小諸葛,種瓜種出個女婿來!唉,他盡出難題,以后我?guī)еt紅走老丈人家,粉條帶著三姑回娘家,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