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管四奶奶(微小說)
管四奶奶不姓管,她姓王,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秀英。只是離開娘家后,就很少有人叫她的名字。再后來,就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
管四奶奶是窮人家的閨女,生得高大壯實,一看就是很能勞動的樣子。十七歲那年,遇上罕見的災(zāi)荒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怕餓死年幼的弟弟,她老子就用三斗小米,把她換給了鄰村的管四爺做小老婆。
管四爺不喜歡她。這與她漂不漂亮沒多大關(guān)系。管四爺是個重情的人,比她大了二十多歲。他家里有老婆,是年輕時娶的。大奶奶細細弱弱的,性格很好,只是沒能給管四爺生下兒子。夫妻倆只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成年出嫁了。他們的女兒比秀英還大幾歲。
進了管家的門,就是管家的人。即使是做小,她也很高興,因為終于不用餓肚子了,還能時時幫襯幫襯娘家人。大奶奶是個很好的人,是真的好。她再傻也能感受到大奶奶的好,何況她不傻。她覺得像大奶奶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吃齋念佛。只是,大奶奶既不吃齋也不念佛,只一味地待人好。
年輕的管四奶奶覺得自己很幸運,攀了高枝,就很用心地勞動,搶著干這個干那個;就很用心地伺候大奶奶,端茶倒水、洗衣做飯,她跑得比誰都快。即使,管四爺對她不冷不熱的,還時時呵斥她,她也很高興;即使家里活兒多,她忙得腳不沾地的,她也很高興。
夜里,秀英和大奶奶頭對頭在油燈下做針線,一妻一妾,看上去就像是母女一般。
一年之后,管四奶奶得了個女兒,管四爺和大奶奶都很開心。好心的大奶奶不讓她干活,還給她做好吃的,居然把她養(yǎng)白了養(yǎng)胖了。
年輕的管四奶奶一口氣給管四爺添了兩女一男。之后,她的肚子又大起來了。大奶奶盼著她再添個男孩,把該準備的都備下來??墒堑搅伺R盆的那月,她鼓鼓的肚子卻漸漸癟下去了,到最后大肚子完全平了,就像沒懷過孕一般。這真是奇了怪了。請郎中來看,說是懷了鬼胎。之后,管四奶奶再沒有懷過孩子。管四爺?shù)故呛苓_觀,說兒女嘛,是命中注定的。有的人找了七八個老婆,還是沒生下兒子,都是命啊。
管四奶奶年輕,耐不下性子帶孩子。她生的兩女一男,都是大奶奶在帶著。她只負責(zé)生孩子,生下來就好像沒她什么事了。她成天忙著干家務(wù),家里有十多個長工,僅做飯就夠她忙的了。好在她年輕,手腳麻利,不要說十幾個,就是再多十幾個,也不在話下。大奶奶寵孩子,背著抱著,三個孩子成天圍著大奶奶要吃要喝的,很戀大奶奶。一妻一妾,各安其事。管家大院里,有了小孩子哭鬧的聲音,有了小孩子蹦跳的身影,管四爺很滿足。
解放了,《婚姻法》頒布了,實行一夫一妻制。管四爺就勸秀英出門。說她年輕好嫁人??尚阌⑸岵幌伦约旱娜齻€孩子,哭著鬧著就是不走。無奈之下,只好大奶奶出了門。大奶奶離家的那天,秀英跪在大奶奶面前,不住地磕頭,說自己會遭報應(yīng),對不住這么好的人,逼走這么好的人,一定會遭報應(yīng)的。大奶奶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管家,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父母早就去世了,娘家還有誰愿意管她呢。她只好跟了一個姓韓的鰥夫,湊合著過日子。誰不是湊合著過日子呢。
孩子們哭著鬧著找大奶奶,秀英就罵就打,罵完打完了,又抱著孩子們一起哭。孩子們長大了,也仍然念著大奶奶的好,說她是后娘,心狠嘴壞。
“四清”運動時,成分是地主的管四爺被社員們打壞了,干不了重活,掙不了工分。還年輕的秀英就成了壯勞力,在生產(chǎn)隊里,什么活苦干什么,什么活累干什么。她想著自己多干點兒活,老頭子或許就能少受點罪。
干窮人干得活,于她而言最拿手了;干窮人干得活,于她而言最踏實了。
舊社會,秀英是窮人,窮得畏畏縮縮;新社會,她還是窮人,卻是頂著地主婆帽子的窮人,窮得更加縮手縮腳。
六〇年大饑荒,家里沒糧,下頓不接上頓,秀英就背起家里的鍋碗瓢盆,走街串巷去換糧食。家里的東西換完了,她就去挖野菜,去剝樹皮,去翻麥草堆。實在無法可想了,她就厚著臉皮往原來的長工家里跑,求著他們接濟一點吃的。管四爺曾經(jīng)對長工很寬厚,許多長工得過他的好處。遇上心軟的,就會多多少少給她一點。這時候,秀英就想,幸虧走的是大奶奶,如果當(dāng)初是自己出了門,就大奶奶那個性格,那個小腳,孩子們肯定會被餓死的。
在秀英的努力下,一家人終于撐到國家發(fā)救濟糧了。身邊好些人家餓死了人,但管四爺一家五口人都活著。
兒子終于成家了,還娶回來一個貧農(nóng)的女兒。雖然這個女子有點這樣那樣的毛病,但看在媳婦媽媽是大隊婦聯(lián)主任的份上,誰也不敢說什么。那時,地主家的兒子討不上媳婦,很多人家只能換親??晒芩臓敳淮饝?yīng),說即使兒子光棍著,也不愿拿女兒來換親。
娶來的媳婦是寶啊,還不好好供著!秀英更是忙里忙外,一刻也不會閑著。別人說她不會當(dāng)婆婆,她只是笑笑。
有孫子了,秀英樂呵呵地,用大襟衣服把小孫子兜在懷里,白天夜里摟著,舍不得松手。小孫子有個頭疼腦熱的,她幾天幾夜不睡覺熬著,直到孩子徹底好了,她才肯稍稍休息一下。她自己的孩子,還沒有這樣上過心呢。
一天深夜,她的男孫子肚子疼,疼得直翻滾。她家距離縣城遠,無法及時趕到醫(yī)院。一家人抱著一線希望到312國道上去擋車,期盼哪個好心的司機能停下車載載他們,把生病的孫子帶到縣城的醫(yī)院去。可是,半小時過去了,過路的大卡車小汽車各各呼嘯而去,根本就不理他們。無奈之下,六十多歲的管四奶奶就直挺挺地跪在公路正中攔車,兒子說太危險了,讓她起來,她不聽。下一輛路過的車不停也得停。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如果再晚來兩小時,病人就很危險了。
管四爺猝然離開后,秀英哭得昏天黑地。她知道,老頭子的心里苦啊。眼看著孩子們挨餓受凍,只能唉聲嘆氣。喪事辦了幾天,秀英就嚎哭了幾天,她跪在簡陋的靈堂里,呼天搶地大哭,拉都拉不起來??匏嗝恼煞?,苦自己艱辛的命運,哭不長眼的老天作弄好人,哭狠心的大地虧待命薄之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所遭的罪,債沒有還完,罪沒有受夠,就還得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勞碌。
“人生來就是受罪的。”管四奶奶經(jīng)常這樣說。
七十一歲時,管四奶奶生病了,肚子里長了個大瘤子,硬硬的硌手。其實,瘤子早幾年就有了,她一直沒管。她也沒錢管啊。在疼痛中掙扎了一月,啞子都喊啞了,直到喊不動了,她才撒手西去了。兒子把她與管四爺合葬在一起。那是高高的、大大的、寬寬的一座墳,似乎能覆蓋所有的悲喜,似乎能泯滅所有的過往。人世間的活,她總算都干完了,再也不用惦記晚睡早起了,再也不用惦記春種秋收了。心肝一樣揣著的兒子孫子,也只能放下了。
從十七到七十一,她在“一”和“七”這兩個數(shù)字間走了個來回,過了個顛倒。走得磕磕絆絆,過得急急巴巴。所以說,都是命啊。
其實,終其一生,沒有人叫過她一聲“管四奶奶”。在管四爺還是管四爺?shù)臅r候,沒有人叫過她“管四奶奶”,那時的“管四奶奶”不是她,另有其人。在管四爺不是“管四爺”了的時候,更沒有人叫過她一聲“管四奶奶”。
她不是管四奶奶,她好像也不是王秀英。那么,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