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生產(chǎn)隊長那些事(散文)
清明回老家上墳,我路過老隊長墳前,一座隆起的黃土堆已經(jīng)草木森森。睹物思人,我難免心生感慨,一個人生前無論經(jīng)歷多少事,死后終歸一抔黃土掩埋!
當年我是生產(chǎn)隊一名回鄉(xiāng)知青,耳聞目睹也親身經(jīng)歷過老隊長生前的許多往事。歲月悠悠,往事如煙,有關(guān)老隊長的一些陳年舊事,又在我腦海里活躍起來。我坐到電腦前,憑著記憶梳理老隊長的那些往事。
一
老隊長在我們?yōu)忱镙叿指撸昙o大,任職隊長時間長,人們都習慣稱他老隊長。大集體年代,我們生產(chǎn)隊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吃糧靠供應、用錢靠貸款的“兩靠”隊。在我們這個窮山灣里,沒有幾個人把隊長當長的。唯獨一字不識的老隊長,任職時間長達10多年。
在那些生活困難的歲月里,社員們對生產(chǎn)隊當家人的最大的期望是,不管你當隊長的能力強不強,只要在公社要得回來供應糧就是好角色。社員們也確實佩服老隊長要供應糧的能耐,開始很少有人知道老隊長有一個親戚在公社辦公室工作,老隊長能夠從親戚那里了解到供應糧指標分配的信息。連公社干部都有些奇怪,這個老隊長到公社要供應糧,為啥每一次都來得正是時候?
“眼下糧食青黃不接,又到了春耕拋糧下種的火口上,社員家里鼎罐吊起當鐘打,不來求公社領(lǐng)導,我未必會使咬卵法?”仗著他跟公社領(lǐng)導一來二去混成了熟人,老隊長說話有些痞里痞氣。
老隊長到公社理直氣壯地要供應糧,主要依仗兩條理由:一是水庫淹了生產(chǎn)隊的當家田,100多號人靠喝水養(yǎng)不活。公社要是不給供應糧,狗餓了上灶,雞餓了上房,人餓急了我只好領(lǐng)著社員拖兒帶母到公社食堂來吃飯!二是我年紀一大把,當隊長已經(jīng)是船到碼頭車到站,我早就不想當這個活路頭,無奈大隊逼著牯牛下崽,愣是不準我松套。公社要是不給供應糧,我這隊長啷個當?shù)孟氯ム??一說到動情處,老隊長的眼淚就滾了出來……
老隊長就這樣跟公社分管領(lǐng)導軟磨硬纏,一般都不會空手而歸,時間一長,老隊長的名氣也大了。
“聽說上頭又來了供應糧,你們幾爺子把褲腰帶勒緊點,老老實實干活,我今天痞起這張老臉又去要。”老隊長把當天的活路安排妥當,就叼著一根土葉子煙,匆匆往古鎮(zhèn)上的公社辦公室趕去。
人怕出名豬怕壯。公社分管領(lǐng)導只要看到老隊長的影子,就曉得他又是來痞供應糧的,隔老遠就躲了,老隊長坐在在辦公室耐心地等著。辦公室的女同志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道:“領(lǐng)導今天下鄉(xiāng)去了,可能天黑才回來!”老隊長甕聲甕氣地回答:“領(lǐng)導下基層,隊長跑公社,上上下下都是為人民服務(wù)嘛,我等就是!”說罷,老隊長點燃了粗粗的一根葉子煙,盤腿坐在公社大門口石梯上,土葉子煙燒得公社門口煙霧繚繞。那些干部從他身邊進出都要捂著鼻子,老隊長心中幸災樂禍:“哼哼,你們幾爺子也有怕我的時候嘛!”老隊長眼巴巴地等到下午辦公室人員都下了班,也沒見公社分管領(lǐng)導露面。
眼看天黑路遠,老隊長才無可奈何地空手回了家。他覺得這回沒臉向社員們交差,第二天就喊腦殼痛不上工。每回老隊長喊腦殼痛,社員們就曉得多半是供應糧落了空,你一句我一句地背后嘀咕,沒注意到老隊長正站在他們后面。老隊長把土葉子煙桿在鞋底板上“砰”地一磕吼道:“你幾爺子這才曉得鍋兒不是鐵打的?我去公社好話說盡,就只差跪起磕頭喊老子噠,還是說不進油鹽。你們幾爺子哪個有日天的本事就去試試看!堂堂的大公社,又不是你一個生產(chǎn)隊的公社,供應糧是那么好要的嗎?”隊長一發(fā)火,社員們都不吭氣了。
二
公社這回不給老隊長供應糧,老隊長就在生產(chǎn)上撂挑子。三伏天薅草大忙季節(jié),上午歇氣時候,老隊長就和一幫“牌痞子”支起攤子打撲克。打了一盤又一盤,太陽已經(jīng)當了頂,肚子早已咕嚕嚕叫。老隊長通知婦女先回家做飯,男人還要繼續(xù)打幾盤撲克。
下午上工時,太陽火辣辣地烤得身上疼,老隊長又帶著大家在樹蔭下打撲克。直到太陽要靠山了,老隊長才把社員們帶到包谷地里,趁涼快薅草“搶火色”。
老隊長把弱勞動力支在前邊,強壯勞力排在后邊,一人一行派齊了。老隊長一聲令下,社員們一個個像鴨子撲水,爭先恐后朝前奔,生怕掉進“河溝”里。因為薅草落在后邊的被諷刺為“下河溝摸魚”,那是既要扣工分又丟臉面的的事。那些薅不贏的弱勞動力也不甘落后,提起鋤頭跟著兩邊的人跑。老頭子高德貴薅到一半的時候,鋤把子挖斷了,高德貴把薅鋤別在背后腰帶上,握著空鋤把跟著別人趁機“渾水摸魚”。高德貴剛摸出包谷行溝,就被老隊長看到了,老隊長要高德貴借把鋤頭回去返了工。高德貴是老隊長的妻舅,老隊長還是扣了妻舅當天的工分。其實老隊長也心知肚明,先前薅草捏到鼻子哄眼睛的人,又豈止他的妻舅?
太陽落山,幾大片包谷地如風卷殘云薅完了。大家都是莊稼人,誰也不好意思回頭看,后頭包谷行子里頭是個啥模樣,雜草不光依舊活著,好像還在跟他們招手呢!
第二天,大隊書記在廣播里通知,近幾天大隊將開展夏季水稻田間管理檢查評比。老隊長帶著社員搶在前頭,把路邊當眼的稻田薅了一遍,應付檢查順利過了關(guān)。老隊長在大隊廣播里又得了表揚,社員們在背地里罵大隊檢查的人瞎了眼! 隊委會成員也對老隊長的搞法很是不滿。當晚的隊委會上,4個隊委會成員你一言我一語,苦口婆心批評老隊長是一個老不更事的當家人。
“這回公社沒給供應糧也不稀奇嘛,豌豆哪能回回滾到你屁眼里?你賭公社領(lǐng)導的氣,害的是灣里人!”
“吃飯千口,主事一人。作為一隊之長,在生產(chǎn)上涮壇子(不負責),對得起你的職責嗎?”
“我們生產(chǎn)隊只吃得補藥,再也吃不得瀉藥噠!”“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蠢事,千萬搞不得啦!”
平時,老隊長很少聽到這么火辣辣的批評。他銜著葉子煙桿,雙手抱著腦殼,一直低頭不吭聲,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那么老實。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這回大家的批評,可能觸及了老隊長的靈魂。
三
那些年代,生產(chǎn)隊長既要抓生產(chǎn),更要抓思想政治工作。老隊長沒文化,卻有一套不成文的政治思想工作方法——用制度管人。他的制度不需要群眾討論,也不寫在紙上,貼在墻上,而是裝在他肚子里。需要時,他一張口就是制度。上面的領(lǐng)導雖然嘴里批評過老隊長的“張口制度”,他們心里也不得不承認,老隊長的“張口制度”盡管上不得綱也上不得線,可是很管用呢。
生產(chǎn)隊在抓政治夜校、群眾文藝匯演和民兵訓練等方面都搞得不錯,就因為隊里有個“惡雞婆”喜歡惹是生非。無論在家里、鄰里,還是在隊里,“惡雞婆”幾乎是“大架三六九,小架天天有”。有時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她能罵個三天三夜,直到喉嚨喊啞了,還在勾腰駝背地向?qū)κ种钢复链痢!皭弘u婆”“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影響了隊里的安定團結(jié),給生產(chǎn)隊抹了黑。
老隊長很頭疼,對付這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惡雞婆”,靠一般的思想政治工作沒得療效。一天上工后,“惡雞婆”不知為么事又跟別人接上了火。老隊長上前去勸架,她又和老隊長接上了嘴。社員們一個個丟下手頭的活路圍攏來,看老隊長這個“叫雞公”,今天怎么跟“惡雞婆”斗法。
老隊長把記工員喊到一邊吩咐:“從現(xiàn)在開始,她罵一句你記一筆?!崩详犻L又繼續(xù)跟“惡雞婆”打起了嘴巴仗。完事后記工員數(shù)一數(shù),“惡雞婆”一共罵了189句。老隊長當場宣布:“罵一句,扣一分工分!”“惡雞婆”一聽,差點暈了過去,這189分她要白干兩個月?。?br />
“惡雞婆”倒在地上打滾撒潑,任憑她喊天叫地也沒人搭理她?!皭弘u婆”像鷂子翻身爬起來,揚起鋤頭要跟老隊長拼命。只聽老隊長一聲吆喝:“民兵排長,把她捆起來送到公社去!”“惡雞婆”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不吵也不鬧了。老隊長趁熱打鐵宣布:“從今天起,我們隊里再有吵架的,不管你是侯爺、王爺,就按這個制度執(zhí)行!”從此以后,社員們再沒聽到“惡雞婆”吵架了,她天天積極出工,還利用早晚打青積肥交給隊里,她要把被扣的工分撈回來。
“惡雞婆”的轉(zhuǎn)變,讓老隊長生了惻隱之心,覺得她拖娃帶崽也不容易,于是與會計、記工員商量,教育從嚴,處理從寬,只扣她50個工分算了。
四
六月三伏天,太陽像火烤。生產(chǎn)隊搶挖洋芋這季活路,最吃虧的是翻山越嶺,爬坡上坎,肩挑背馱把洋芋送到隊里去。有幾個身高力氣大的男社員,挖洋芋既不帶籮筐也不帶背簍,每挖一撮箕,就倒進旁邊社員的籮筐、背簍里。
老隊長一看偷奸?;纳鐔T,正是隊里那幾個“狠角色”。老隊長眉頭一皺,便想出了一個割“象鼻子”的點子來。他暗中吩咐那些肩挑背馱的社員在壩子里把洋芋各堆一處。社員們不曉得老隊長肚子里又有啥點子要出來,只管按照隊長的吩咐去做。送回隊里的洋芋在壩子里東一堆西一堆存放了2天。幾個偷奸耍滑的社員每天照例把自己挖的洋芋倒進別人的背簍、籮筐里。那幾個吃了虧的社員也不敢吭氣,眼巴巴地望著老隊長,指望他說句公道話,老隊長卻假裝沒有看到。
這天下午收工時候,老隊長突然宣布:這幾天挖的洋芋,一律過稱按斤頭記工分。從明天開始,挖洋芋都搞這樣的“小包工”!那些“象鼻子”沒有洋芋過稱,等于白挖了2天,一個個氣得眼睛鼓,心中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實行“小包工”以后,工效果然大大提高。不久,新的問題又出來了。由于每塊地的土質(zhì)不一樣,洋芋的產(chǎn)量也有高有低。需要隊里進行合理搭配后,由社員們對當天要挖的洋芋地抓鬮,要不然洋芋產(chǎn)量高的地塊都搶著挖,洋芋產(chǎn)量不高的地塊沒人挖。
一天早上,社員們上工還沒來得及抓鬮,河邊幾塊高產(chǎn)地里的洋芋已經(jīng)被人打早搶挖完了。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為了多掙工分,竟然把隊長的制度當兒戲?不用問,又是老隊長親家屋里幾個勞動力干的!社員們悄悄議論:這回老隊長執(zhí)行制度,是狗咬刺豬——不敢下口了。有消息靈通的人說,老隊長親家的兒子在公社剛被提拔到領(lǐng)導崗位,兼管供應糧分配。再說,老隊長的兒媳婦還沒過門哩!
任憑社員們議論紛紛,老隊長黑起臉一句話不說。到了下午收工時,老隊長才吩咐會計:“今天挖的洋芋不按斤頭記工分了,全部歸大堆!”親家屋里幾個人萬萬沒想到,老隊長竟敢六親不認,真是夜蚊子咬菩薩,認錯了人!她們把籮筐背簍一甩,怒氣沖沖回了家。社員們都向老隊長投去敬佩的目光,老隊長依然黑著臉,裝作沒看見。
下午收工后,老隊長被老親家傳喚去了。往常,老隊長一登親家門,一家人笑容滿面,又是裝煙倒茶,又要拉他喝酒吃肉。可是這回親家的人自顧吃飯,沒人跟老隊長搭白說一句話,甚至望都不望他一眼。老隊長像個受審的犯人,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親家的人們吃罷晚飯,七嘴八舌向老隊長開了火,男男女女幾張嘴,愣是把老隊長挖苦得一無是處,里外不是人。
親家屋里批斗會一結(jié)束,老親家就發(fā)了話:“快些叫你兒子把媒人喊來算賬,我家姑娘高攀不起,退婚!”
老隊長一聽,心里暗暗叫苦:“退婚倒還威脅不到我,最要命的是公社的供應糧,往后我怕是要不到了;要不到供應糧,我這隊長還有啥子當頭?哎呀呀,真的是越老越糊涂噠,為啥子當時沒想起這個事???”老隊長垂頭喪氣回了家,飯也沒吃一口,喝了幾杯悶酒倒頭便睡。
次日天剛麻麻亮,老隊長找大隊書記去了?;貋碚窃顼垥r候,老隊長把哨子交給了他的兒子:“天干無露水,老來無人情,我老不中用噠,就莫把茅坑占起。隊長這個活路頭沒得哪個愿搞,大隊書記要你暫時接替我吹哨子催耕催種。我呢,就算是草帽打狗——交圈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