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秀珍眼里，小鎮(zhèn)的秋意在方書林離開的那天便蕩然無存。小鎮(zhèn)開始變得四季不明——夏天熱，太陽炙烤著土地，走在路上，感覺火辣辣。冬天冷，西北風(fēng)呼啦呼啦，吹得人骨頭疼。大雪覆蓋了村莊，白茫茫一片。春秋兩季已然出逃。
　　 留在秀珍記憶里的秋天是那么短暫，她還來不及沐浴在秋色下，她還來不及開始去愛，一切便提前終止。
　　 小鎮(zhèn)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老去。秀珍也一起老去。自那日起，她的頭發(fā)開始一大把一大把地掉，發(fā)色從烏黑變成深灰，慢慢變成淺灰，毛發(fā)松散且稀疏，臉上各種紋路堆疊，眼皮耷拉，令她看上去比實(shí)際年齡整整老了十多歲。
　　 這一年的春天，秀珍五十九歲，玥玥二十七歲，這一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甚至在法律層面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母女，在沒有方書林的日子里，一起在“連心里”99號生活了十九年。
　　 秀珍扳著手指頭，對玥玥說，你爸要是在該多好，能看著玥玥結(jié)婚。日子過得真快啊，我的玥玥要嫁人了。
　　 玥玥對秀珍說，媽媽，結(jié)婚后，我和馮暉會和你一起生活。不會讓你覺得你是一個人，就像爸爸在的時候一樣。
　　 十九年后，方書林這個名字依然會令秀珍感覺到錐心的痛。好在她有玥玥，她的女孩長大了。長大后的玥玥，還是會如初見秀珍時一樣，摟著她的脖子撒嬌，為秀珍跳舞，逗秀珍開心。
　　 玥玥在寧波市讀的高中，那年又以絕對的高分被浙江大學(xué)錄取。她最心儀的大學(xué)是北京的清華，上海的復(fù)旦，但為了能有時間陪伴秀珍，她不愿離家千萬里，以至于不能完成爸爸的托付。每周五放學(xué)了，她便買了車票回家——連心里的家。
　　 馮暉和玥玥是同校同屆的畢業(yè)生，老家在浙江德清。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玥玥，帶著她的男友，出乎意料地回到小鎮(zhèn)，一起入職洪塘中學(xué)。那會兒，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大多有了令人艷羨的工作，或留?；蛉ゴ蟪鞘腥肼毭螳@得高薪……只有玥玥，拒收了名企拋來的橄欖枝，回到了小鎮(zhèn)，回到連心里99號。
　　 玥玥想花錢將家里裝修一下，秀珍不同意，說不用花這個錢，省下來給玥玥做嫁妝，玥玥只好作罷。趁秀珍不注意時，她收掉了方書林的照片、鋼筆還有其他物品。秀珍發(fā)現(xiàn)后又找了出來放回原處，玥玥又收了起來，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秀珍憋不住對玥玥發(fā)了火，你爸爸的東西，你為什么要藏起來？雖然我和你爸沒有結(jié)婚，但我們是一家人，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你就不能給我留點(diǎn)念想。
　　 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秀珍還是頭一次沖著玥玥發(fā)火，玥玥哭著說，我爸已經(jīng)不在了，難道你要靠著這些冰冷的東西過一輩子嗎？
　　 秀珍也哭了，是我對不起你爸，我沒有照顧好他。
　　 秀珍和玥玥抱在一起。玥玥說，媽媽，你早就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你看，連心里的那些阿姨們，跳跳廣場舞，結(jié)伴出去旅行，活得多快樂，多自在。
　　 可玥玥不知道，愛情就是這樣，擁有時沒有覺得有多好，一旦失去了才知道，有一個愛自己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時間總是以獨(dú)有的方式流逝著，或快或慢，與人的心境有關(guān)，但沒有辦法回到從前——那些幸福的日子。
　　 那天，秀珍在書房里整理書柜，一本筆記本掉了下來，原來是方書林的日記本。她和方書林僅有的一年里，她從來不知道方書林有寫日記的習(xí)慣。日記本的第一頁上寫著一句話：秀珍，給自己一點(diǎn)時間，別害怕重新開始。日記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記錄了那一年里的點(diǎn)滴往事。
　　 讀著讀著，秀珍眼前涌現(xiàn)出無數(shù)個溫情的畫面，她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個秋天……
　　
　　 二
　　 秀珍第一次見到方書林和玥玥，是在一個暮色漸漸隱退的黃昏。
　　 小北書屋對面的學(xué)校門前廣場上，鋪滿了奶黃奶黃的葉子，那是從兩側(cè)的銀杏樹飄落下來的秋天的信使。方書林是洪塘鎮(zhèn)中心校的語文老師，身形挺拔，長相斯文。那會兒，早已過了放學(xué)時間，方書林牽著玥玥的手，步履緩慢。
　　 還沒走幾步，玥玥便脫開了方書林的手，她穿著紅黑格的連衣裙，一蹦一跳地向前。突然，她低下頭，看著地上的葉子，嘟囔著，爸爸，你看地上怎么會有那么多葉子，我腳踩上去，它們會不會疼？爸爸，我們不要去踩葉子，我們從邊邊上走吧。
　　 會呀，葉子是有生命的，有知覺的，和人類一樣。
　　 父女倆走向小北書屋，像是走向一個未知的滿溢著溫情的所在。
　　 而這些，秀珍一無所知。她正在收拾散落在小北書屋四周的圖書報刊。
　　 姑姑，我想要一本畫冊。那時，玥玥已走到了小北書屋前。
　　 秀珍將畫冊遞給玥玥，隨后插上門板，回家。
　　 深秋的風(fēng)，吹起一地的銀杏葉，也吹亂了秀珍的發(fā)，在她前方不遠(yuǎn)處走著的，是方書林和玥玥。
　　 此后，方書林和玥玥經(jīng)常光顧小北書屋，玥玥想看的書和文具都在秀珍那里買。有時方書林要上晚課，他便將玥玥放在秀珍的書屋里。方書林頭幾次向秀珍尋求幫助時，秀珍沒有答應(yīng)，怕看護(hù)不力，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加上小北失蹤一直是她心中無法消弭的痛，便拒絕了方書林。
　　 秀珍問，方老師，孩子她媽媽呢？
　　 幾年前，孩子的媽媽生了一場大病沒熬過去，人沒了。方書林神色憂傷，說，這不，快期末考試了，我一個星期有三天的晚課，只能把玥玥一個人放在辦公室里寫作業(yè)。但孩子說一個人待著害怕，能不能麻煩你照看孩子兩個小時。孩子很乖的，就在你書店里看看書，她不會吵你更不會亂跑?？搭櫟腻X，我按小時算，你看可以嗎？
　　 秀珍說，方老師，你都這么說了，我不好意思再拒絕，我只是擔(dān)心萬一有些什么差池，不好交代。
　　 我對你一萬個放心，就算有什么，我也不會怪你。
　　 玥玥這個鬼靈精，走過去摟著秀珍說，姑姑，玥玥很乖的，會聽姑姑的話。
　　 看著玥玥軟萌可愛的模樣，便答應(yīng)了。
　　 秀珍對方書林說，我不要什么工錢，你下班后早點(diǎn)來接孩子就可以了，別讓孩子等著急了。
　　
　　 三
　　 讀到日記本里，方書林寫到的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秀珍曾經(jīng)有過的微妙的心動，那種無以言表的小小的幸福，都是方書林給予的。
　　 秀珍離婚后，日子過得辛苦，剛開始被姐姐巧珍接到家里，時間長了覺得不太方便，就搬了出來，在巧珍家附近的巷子里借了一間房棲身。小北書屋掙來的一點(diǎn)錢，勉強(qiáng)能維持她的日常生活。那時的秀珍不舍得多花一分錢，吃得簡單，穿得簡單，活得就更簡單了。
　　 從那天開始，方書林會在每天下午四點(diǎn)半接玥玥放學(xué)隨后交給秀珍，六點(diǎn)半左右來接玥玥回家，一直到寒假開始。他們之間越來越熟悉，特別是玥玥和秀珍很親，有時，他會請秀珍去鎮(zhèn)上的小飯館吃飯，三個人坐在一起吃著笑著，看上去就像一家三口。
　　 這兩年里，要給秀珍介紹對象的嬸嬸嫂子們沒有斷過，秀珍的姐夫強(qiáng)子有一個喪偶的堂兄，看上了秀珍，求強(qiáng)子說合說合。秀珍說，哥，我不想嫁人，小北還沒找到，我沒這個心思。
　　 同村的劉嫂上門給秀珍介紹了三四個對象，都被秀珍一一謝絕了。
　　 劉嫂說，秀珍啊，日子還長著呢，怎么說都得過下去，你一個人熬著，太苦了。
　　 劉嫂的一番話，引出了秀珍的眼淚。她的眼淚不為那段死去的婚姻，不為自己，更不為最終選擇放棄她的阿平，只為了她那可憐的杳無音信的小北。
　　 那天晚上，劉嫂來敲門，自然又是來給秀珍說媒。劉嫂笑呵呵的，說，秀啊，這回我給你介紹的對象你一定看得上，人家是個文化人，長得也不賴。你這次怎么說都要跟我去看一眼，要不然，我這張老臉沒地兒放了。
　　 秀珍想再次回絕，還沒張口，劉嫂說，我都和人家說好了，禮拜六夜里，在鎮(zhèn)上的茶樓見一面。我過來接你一起去。這次聽我的。你要是能看得上最好不過，看不上也沒啥，又不會綁著你去嫁人。
　　 秀珍只能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下來。那天，天剛黑，劉嫂便哼著小曲來找秀珍。她盯著秀珍說，挺般配的，挺般配的。我看這一次準(zhǔn)能成。
　　 洪塘鎮(zhèn)文化館旁邊的“歡喜茶樓”里，茶客不多，劉嫂一眼就看到那個前來相親的文化人。當(dāng)秀珍站到他身前時，才發(fā)現(xiàn)劉嫂口中的文化人居然是方書林。
　　 秀珍愣了一下，還沒回過神，玥玥便撲進(jìn)了她的懷里，摟著她的脖子，叫著“秀姑姑”。
　　 我說小方啊，你怎么把孩子也帶來了，不是讓你送到你表姐家里去的嘛！不過帶著也行，這回好了，沒我什么事了。劉嫂的臉上笑開了花。
　　 那天晚上的月光有著極其溫柔的光澤，散落在人間，熠熠生輝。這“歡喜茶樓”果真歡喜，一桌茶客便是一幅生活圖景——方書林、秀珍、玥玥臨窗而坐，相視而笑。一壺茉莉茶，一疊南瓜子，一盤水果，還有一疊秀珍喜歡吃的綠豆糕。
　　 方書林和秀珍低著頭不說話，偶爾會抬眼互相看一眼。只有玥玥，一聲“爸爸”，一聲“秀姑姑”，像只小鳥兒一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這綠豆糕是我前兩天去市里開會帶回來的，劉嫂說你喜歡吃，我就帶來了。秀珍，我中意你很久了，說起來應(yīng)該是在兩年前，小北書屋剛剛開的時候。那時，我剛從莊橋中心小學(xué)調(diào)過來，是因?yàn)閷W(xué)校離家太遠(yuǎn)，每天帶玥玥上下班很不方便。劉嫂呢，是我表姐夫的嫂子，在她那里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我很喜歡你，玥玥更喜歡你，我想……我想我們相處一段日子，你可同意？
　　 看著方書林滿是真意的眼神，秀珍有些恍惚。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方書林，文縐縐的樣子，又有文化，還有修養(yǎng)，說話慢聲細(xì)語，是個不錯的結(jié)婚對象。可是自己已經(jīng)被生活折磨得沒了心氣，沒有了再愛的能力，更沒有了再次步入婚姻的勇氣。
　　 方書林好像一眼看懂了秀珍心里所想，我會給你時間的，讓你慢慢曉得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已全然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了，不然那會兒，我怎么會把玥玥放心地交給你看管。秀珍，你不用擔(dān)心，你的過去我全部接受，你的未來我來陪護(hù)。
　　 這些話，從方書林嘴里說出來是那么地好聽，秀珍覺得自己讀書少，心里明明有要說的，卻不知怎么去說明白。方書林的這番話，讓她相信老天并沒有薄待她。
　　 三個人從歡喜茶樓走出來時是這樣的——月兒掛在夜空，星子閃動，方書林在右邊，秀珍在左邊，中間是玥玥，小手牽著他們，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四
　　 又一個黃昏，玥玥還沒有回家。秀珍來到書房里，拿起日記本，讀到方書林記錄了內(nèi)心的失落、悲傷，對方書林的愧疚越來越深?；叵肫鸬谝淮巫哌M(jìn)方書林的家，拒絕他的結(jié)婚要求，終究是自己的心結(jié)無法解開，辜負(fù)了方書林。
　　 學(xué)校放假了，可方書林反而更忙了，三天兩頭要回校工作，有時還要去市里參加教研活動。那天，他對秀珍說，下周一呢，我要去市里參加下學(xué)期教學(xué)課程的培訓(xùn)，估計得大半個月。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搬過來和玥玥一起?。咳绻阌X得不方便，我再想辦法。
　　 太好了，秀姑姑，你就搬過來和玥玥一起住吧。玥玥聽見了，跑過來對著秀珍撒嬌。
　　 要不，要不，還是讓玥玥住我那兒吧？秀珍說。
　　 還是住家里吧，郎家村離鎮(zhèn)上有十二公里路呢，你騎車帶孩子也不方便，再說，我這兒離小北書屋也近。方書林看著秀珍，眼神里滿是懇切。
　　 秀珍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了下來。方書林便將秀珍的衣物用品搬到了家里。這一日，陽光好極了。這是秀珍第一次去方書林家——連心里99號。方書林的家挺寬敞——十幾平米的客廳，兩間臥室，一間書房，沒有女人操持的家終究有點(diǎn)亂，客廳的沙發(fā)上堆著幾天沒洗的衣服，玥玥的玩具散落在地上，床上……秀珍開始整理打掃，清洗衣服。方書林有點(diǎn)過意不去，要幫秀珍一起，秀珍讓他去準(zhǔn)備明天開會要帶的物品。
　　 秀珍只花了兩個小時就把家里收拾好了，隨后又去菜市場買了些食材，給方書林和玥玥做了幾道小菜。陽光照進(jìn)來，這個家煥然一新。玥玥開心極了，她哼著歌旋轉(zhuǎn)著，秀姑姑，你是田螺姑娘變的嗎？爸爸給我講過田螺姑娘的故事，她勤勞善良，會做家務(wù)會做好吃的飯菜。后來田螺姑娘嫁給了小伙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姑姑，你就是美麗的田螺姑娘，你嫁給我爸爸好不好？
　　 方書林朝玥玥笑笑，豎起大拇指，玥玥做了一個“耶”的手勢。
　　 玥玥粘著秀珍，陪她一起整理帶過來的物品。玥玥看到一本相冊，翻開看?？吹揭粡埿∧泻⒌恼掌?，穿著黃色背心，右手拿著一把水槍……
　　 玥玥問，秀姑姑，這是誰呀？
　　 秀珍說，這是小北哥哥小時候的照片。他和玥玥一樣大，一樣聰明。
　　 玥玥又問，小北哥哥在哪，我想和他一起玩……
　　 方書林聽見了趕緊把玥玥叫出來，怕孩子亂問，又惹得秀珍傷心。
　　 方書林臨走前將一個裝著生活費(fèi)的信封放進(jìn)秀珍的包包里，沒有當(dāng)面給她，是因?yàn)樗佬阏淇隙ú粫?。他知道秀珍的書屋這一年并沒有前一年賺得多。離家大半個月，方書林想讓秀珍在他們以后的家里擁有足夠的安全感和松弛感。
　　 方書林的家離小北書屋很近，步行十分鐘就能到。每日里，秀珍做好中午的飯菜，用保溫杯裝好方便玥玥中午食用。對玥玥，秀珍有點(diǎn)高度緊張，她心里一直撇不開小北丟失的陰影，害怕會在玥玥身上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