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奶奶的生活天地(散文)
一
“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縱橫萬畝連?!鼻锾焓鞘斋@的季節(jié),也是奶奶一年中最最繁忙的季節(jié)。與其說是秋天豐收,倒不如說是奶奶的勞碌日子又來了。因為我家的秋天,其實在我清晰的記憶中更屬于奶奶,特別是房前屋后那一塊塊的莊稼地,就都是她的“王國”了,想要如何打理它們,全憑她一個人的喜好。
奶奶是個苦命又很自強獨立的女人,在我們村里也是叫得響的“人物”。沒辦法,誰叫她的丈夫身體一直不好干不了農(nóng)活,而一起生活的兒子又外出打工掙錢去了呢,還留下了兩個孩子以及六份田地給她照看。別的先不說,就光說怎么把這一切都照看得穩(wěn)穩(wěn)當當就已經(jīng)是很難了??赡棠踢€非得凡事都認真較勁,說是種莊稼就要種得有模有樣還得增產(chǎn)增效,不能給孩子丟個爛攤子在那里,等他們回來時一切都是好好的。
是呀,奶奶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在40多歲時,便帶著母親去瀘州市區(qū)做勞力了,這也是當時沒辦法的辦法了。眼看著兩個孩子都要相繼上中學大學,高昂的學費就是一道攔路虎,總得有個謀生的方法才能維持下去,畢竟靠著這一畝三分薄地除去上交公糧外也就緊夠吃的,作為一家頂梁柱的父親此時就算再舍不得這片熟悉又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還得艱難做出抉擇。
看著我們一雙雙含著淚水又期待的眼神,父親還是帶著母親背上簡單的行囊坐上了去市區(qū)打工的氣包車。隨著車子的漸行漸遠,我們此后與父母親的相見少得就像森林里的老虎一樣。想要見上一面,都得等到過春節(jié)去了,還是短暫的三四天,便又背著行囊走了,留下一雙老人和一對兒女守著有些安靜的老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而今這個家,便由奶奶撐著了。
二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我多半是跟隨奶奶睡著長大的,我睡這一頭奶奶睡那一頭,應該說這便是臥室有限的情況下,最合理的搭配了。
每天晚上,奶奶會先收拾好桌上的飯菜和碗筷,然后燒水給我們洗澡洗腳,等我們洗漱的功夫,她又忙著找來一個玻璃瓶,里面倒上一半的開水,蓋上蓋子后,就直接放在被窩里。要是天氣太冷的話,她偶爾還會找來父親曾在家時編織的烘籠(竹編烤火工具)放上一些桴炭(已燃燒過的木柴遺留下的炭渣)放在被窩里,又找來一件薄一點的舊衣服直接蓋上烘籠上面,然后才將被子搭在上面。
等我們洗漱完畢準備睡覺了,奶奶便將手伸進被窩里,感覺已經(jīng)很暖和了,就把先前放進去的玻璃瓶或是烘籠一一拿出來。再給我們把脫下的衣服收揀到一邊后,又用手將被子的四個角使勁壓一壓,然后才放心地將房門關(guān)上出去了。聽著堂屋里叮叮咚咚的聲音,我知道,現(xiàn)在的時間才算是真正屬于她的時間了。
奶奶把白天從地里挖回來的紅苕一個個地慢慢挑選,先將顏色光鮮、長相漂亮、完好無損的紅苕放在一邊,又將被鋤頭挖爛掉的、不好看的挑出來放在另一邊。據(jù)爺爺說,她就這樣一直分揀著,大概差不多后半夜的時候,才去睡覺的。這樣分揀,主要是為了等紅苕全部挖回家后,將好的保存下來在適合的時候背到鎮(zhèn)上集市去賣,再換點鹽巴、醬油、陳醋回來。剩下的那些,則留著每天混合著米糠、麥麩子等煮來喂豬喂雞鴨鵝等。
聽著家里的大公雞打鳴了,奶奶便翻身起床了,不會像我有賴床的臭毛病。她從雞窩里找到一個新鮮的雞蛋,拿個碗去掉蛋殼就打進去了,然后用一雙筷子順著碗的邊緣有序有力地攪和起來,看著圓圓的蛋黃和順滑的蛋清慢慢融為了一體,呈現(xiàn)出黃燦燦的顏色后,便放在鍋邊等著了。然后,她又抱來飯甑子(用木頭或竹子做的蒸米飯的工具),用勺子舀出兩碗昨夜剩下的米飯備著。
奶奶轉(zhuǎn)身便一屁股坐在灶臺后方柴火堆里,隨意抓了一把稻草放在懷中,又拿出放在小洞口的火柴盒,抽出一根劃燃,然后把稻草點燃,再放進灶烘(hong,諧音,燒柴火的洞口)里??粗辛嘶鹈缱?,她又找來幾根干竹竿架在上面,等全部燃起來以后,就去端了一碗豬油過來。鐵鍋燒得火辣辣的,用手在上面試一下溫度都能感覺很是燙手。她慢慢地用勺子舀了一點豬油放進鍋中,用鍋鏟將油蕩開,然后倒入之前打好的雞蛋液,隨著油溫的不斷升高,鍋中的雞蛋液逐漸變成了一大塊金黃色的雞蛋餅。
終于可以下米飯了,奶奶將先前舀好的剩米飯一股腦地倒進去,又用手抓了一點點毛毛鹽,再放入幾滴先市醬油調(diào)色,便用鍋鏟使勁地將米飯和煎好的雞蛋一一按壓攪拌,使其能充分融合產(chǎn)生最大的化學反應。沒多大一會功夫,感覺整個屋子都彌漫著蛋炒飯的味道,瞬間讓人的味蕾有了反應引得人直吞口水。看著差不多的時候,她又走進了臥室,拉開燈,叫我和弟弟起床洗臉刷牙吃飯,說是吃完飯好去上學了,不然待會要遲到了。
聞著久違的蛋炒飯的濃郁香味,我和弟弟都不想賴床了,直接翻身穿好衣服就下床了,簡單洗洗便一人端上一碗香噴噴的蛋炒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畢竟在那個吃肉很少的年代里,能有一碗蛋炒飯吃著已是莫大的幸事了??粗覀兂缘媒蚪蛴形兜?,奶奶便在一旁找了個大簸箕,拿著菜刀開始切宰昨天割回家的紅苕藤了。一下、兩下、三下,慢慢地,她的腳邊呈現(xiàn)了一小堆的紅苕段,有即將淹沒她雙腳的趨勢后,便又用手將它們一一刨到簸箕后方放著。
我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奶奶便從臥室找出書包放在凳子上。等我們真得全部吃完后,又急匆匆地收了我們的碗筷,轉(zhuǎn)身將書包套在我們身上,催促我們可以走了。我們背著書包還拿著她提前蒸好的小紅薯,一前一后地往山路上走去,看著我們漸漸消失在了路的那頭,她才似乎放心地往廚房去了。
聽爺爺說,奶奶一天的事情可多了。等我們走后,奶奶又將剛切宰好的紅苕藤用大水瓢舀去鐵鍋中放著,加入滿滿一鍋水,再慢慢燒火將它們煮熟。熟了以后,又找來兩個大的水桶,將煮好的豬食舀進去裝滿,便又用扁擔挑著去了豬圈。4頭半大的豬仔看著熟悉的主人和熟悉的食物味道,紛紛發(fā)生噥噥的聲音走到了豬食槽面前,應該每頭也有100多斤了,所以每次奶奶都要挑幾擔豬食才能喂飽它們。等豬呀雞呀鴨呀鵝呀都喂好后,她又扛著鋤頭、挑著籮筐去地里繼續(xù)挖紅苕了。
差不多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奶奶才回家。那時,爺爺在家已經(jīng)把米飯煮好了,就等她回來炒菜吃飯了。她三下五除二地洗了下手,便系上圍裙,站在了灶臺那里,將之前順路從自家地里拔回來的大蘿卜用冷水洗洗就開始用菜刀切成片。對,今天中午就吃炒蘿卜片了。還別說,用幾個小辣椒,加一根蒜苗葉,奶奶炒出來的蘿卜片可下飯了,香甜可口的,我一般能吃兩大碗米飯呢。
三
其實,每一年的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都有打錢回來,希望奶奶能請一兩個小工,幫著插秧子、搬苞谷、打谷子、挖紅苕、點小麥等等。可她總說,父母親兩個人沒什么知識文化,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靠著僅有的一點勞力,干著很多人都不愿意干的臟活累活,才換來為數(shù)不多的工錢,自己也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在家里的人更要懂得珍惜和節(jié)約,錢該花就花不該花就不要花。
所以,奶奶從來也不舍得用父親打回來的錢,實在是忙不過來時,自己就熬更守夜地多干點,早上起床早一點,用她的話說,再多的活也總有干得差不多的時候。關(guān)鍵是她還抽時間坐在堂屋門前的草鞋機上編織起了草鞋,說是多少能做出幾雙來,也可以拿去鎮(zhèn)上賣,補貼點家用。而父親給的錢,她一直給他們存在,還表示今后要用錢的地方還有很多呢。
我記得有一次,奶奶因為搶收地里的苞谷,被一場大雨淋了很久,結(jié)果穿著濕衣服的她回家沒多久就得了重感冒,頭痛腳輕地,人也站不起來。我和爺爺焦急地給她請來了村醫(yī)生,村醫(yī)生一看奶奶的情況就說不光是因為淋雨感冒了,還因為長期積勞成疾,身體抵抗力才會下降的,還讓她今后要注意休息,別那么拼了。可奶奶還是放不下地里的苞谷,說是就剩那么點了,再不搬回來就要等著生霉發(fā)芽爛在地里了。
第二天,她簡單用開水吞服了感冒藥后便又背著背簍急匆匆地趕到苞谷地了,硬是將剩余的苞谷全部搬回家了她才放心。后來,父親叫親戚回來送信時,我還把奶奶因干活累到生病這事特意告訴了他,就是希望他能回來勸勸奶奶,別那么拼了,人又不是機器,連軸轉(zhuǎn)有幾個人能扛得住呢,再說這個家可不能少了誰呀。上有老下有小的,中間還有那么多塊莊稼地要人耕種呢。
父親也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趕在奶奶生日那天回來急忙忙地吃了頓家常便飯??粗吲d的樣子,父親也不好再說她,只得簡單地提醒她要注意身體,這個家還需要她撐著呢。奶奶還半開玩笑地說著:“放心吧,閻王爺現(xiàn)在還舍不得收我呢,我的孫兒們還沒長大,我的兒子媳婦還沒回家呢,我的莊稼地也還沒全部打理好呢!”
雖說現(xiàn)在很多地方種地基本已經(jīng)實現(xiàn)機械化了,但是我們這個地方屬于丘陵地帶,田地多是人工耕種、打藥、收割、澆水等。特別是像我們家這種情況,奶奶和爺爺也不會使用機器,索性就一直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開展農(nóng)耕行為了。一天天,一年年,奶奶就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始終辛勤看護著自己的家,守護著自己的田地,對這片屬于她的土地始終不離不棄。細細數(shù)來,奶奶應該一個人撐過了十多年,本來就有些微駝的脊背后來更駝得厲害了。
曾經(jīng)好幾次農(nóng)忙時,父親短暫的回來過半天,還對奶奶說若是實在干不下去了,就把土地全部流轉(zhuǎn)給村上吧,這樣一來她也不用這么辛苦,還能有一筆小的收入,田地還不會荒廢,不是一舉多得嗎?可奶奶一口就回絕了,還堅決地表示,這個家只要有她在,田地就有人耕種,荒不了,等實在是干不動了再說吧??粗绱斯虉?zhí)的神情,父親也就再也沒提起了,只是依然會每個月定時寄錢回來給奶奶家用,但她并沒有動那筆錢。
就這樣,直到奶奶再一次因病倒下,這筆錢又一次性地全部回到了父親手里,里面還多出了一部分,應該就是她抽時間賣草鞋、賣紅苕、賣大米等籌集的錢。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她佝僂著身子在田地之間勞作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淚眼婆娑泣不成聲。她卻微笑著說讓我趕緊回學校,千萬別耽誤了學習,好好讀書才是最要緊的,還不忘用手將我往外趕。
父親還告訴我說,奶奶曾對他講過,將來等到她百年歸壽時,就把她安葬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這樣她既能看看我們,又能看看這片熟悉的莊稼地了。也許,她早已將自己當成了一株莊稼吧,隨著時光流逝散發(fā)著愈濃的豐收芳香。父親沒有違背奶奶的遺愿,真的將她安葬在了屋后的竹林里,轉(zhuǎn)眼一晃就是十來年了。現(xiàn)在,奶奶的墳塋上早已長有少許幾顆野草小花永遠陪伴著她,但這一小塊干燥的泥土里便再也長不了其他更多的生物了。
深秋的夜晚寧靜而清涼,我倚靠在窗邊看著樓下過往的熙攘車輛行人,思緒凌亂著。奶奶一輩子都沒有進過城,也沒有見過這方場景,她將一生奉獻在了這個家里,也奉獻在了這片令人魂牽夢縈的土地上,始終像一顆星星那樣守望著我們。奶奶,我想你了……
2024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