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11周年】堂兄家的那些事(散文)
聽到堂兄過世的消息,如聽陌生人的消息一般,倒是他家的境遇讓人無奈地嘆息。
堂兄是堂伯的次子,我們從小在一個院子里生活,我不知道他的具體年齡,感覺從記事起他就已經是個成人。少言寡語,木訥,走路干活慢慢騰騰,按村里人的話“三棒子打不出一顆屁來”,一點都不夸張。幾十年來,我和他無非是見面打個招呼而已。
堂伯和大大(大媽)都是憨實的莊稼人,格外勤勞節(jié)儉,牙縫里節(jié)省養(yǎng)大了三子兩女。堂哥的房子、媳婦,都是大人給操辦的。在改革開放之初,堂兄和那些窮得底朝天的人相比,光景還算過得去。
婚后相繼生下兩個兒子,就自立了門戶。堂嫂雖說也沒有文化,但性情與堂兄截然相反,她開朗熱情,麻利潑辣,為他們四口之家營造了溫度與活力。他們一心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和跟兄弟老三生活在一起的父母少有瓜葛,以至于在后來大大的喪事中發(fā)生小摩擦,再后來堂伯不知何因尋了短見,堂兄出了五百元,說是隨的禮。為此村人笑他瓜娃。
在老去的光陰中,村莊煥然一新,堂兄家落在了時代的邊緣,好在兩個兒子長大,論模樣論能力都超越了父母。二子不甘貧窮,隨打工潮外出務工。老大在外學會了一手好廚藝,工資可觀,多年攢錢為自己建了一座新式平房,以備將來結婚之需。老二掙錢是多是少,總比在家務農要強,堅持好好干,攢錢娶媳婦不在話下。兒子自立,堂兄兩口子省事了不少,守著幾畝薄田,粗茶淡飯的日子也很知足。
有年回娘家,我碰見了堂嫂,她斷崖式的衰老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才五十多歲的年紀,門牙竟然跌光了,說話露出一個小黑洞,身材單薄了許多,整個人神色黯淡,就像冬日荒野的一株枯草,在風中瑟瑟飄搖。她見到我還是老遠就打招呼,還是滿臉堆著笑,但略微浮腫的眼眶里分明透著酸楚和無奈。
后來在縣城農貿市場附近,一個婦人弓背彎腰的身影分外引人注目。她的腰勾成了九十度,低垂的頭盡力往上昂,一手拉著小小的簡易拉車,上面架著一小捆大蔥,走路的時候全憑胯骨的力量往前推動;過紅綠燈時,人群將她淹沒,又把她遺落在斑馬線上?!獛啄晡匆姡蒙┰趺醋兞艘粋€人?!十多公里進城賣一捆蔥,拋去往返車費,兜里還能留幾個子兒?!也許是因為進城,她把自己刻意打扮了一番,穿著干凈整齊,只是穿的衣服有點不合季節(jié),旁人都能感覺到她冷。因為離得遠,她沒有看見我,當然也不會知道我的憫意。
回家后我給弟弟發(fā)微信問堂嫂的情況,是受過外傷,因為沒有住院治療,腰就彎了。我想把幾件過時冬衣給堂嫂,又怕她多心。弟弟征求了她的意見,答應把衣服捎過去。想著堂嫂穿上我的羊毛衫和羽絨服很暖和,我的心里也暖暖的。
可這暖意過于短暫。第二年的春節(jié),堂嫂夜里睡著就再也沒有醒來,當時疫情爆發(fā),也就沒有通知親友便草草辦了喪事。我得知這消息時已經是幾個月后了。堂嫂的離世,留給人們的只有一聲嘆息。
沒有了堂嫂,一家三個男人的生活冷清而渙散。堂兄變得比之前更加頹廢,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老二又出遠門打工了,老大留在家里,一邊在縣城做廚師,一邊照顧父親。
有一天早上,老大遲遲沒有到崗,酒店老板打幾次電話無人接聽,就給村干部打電話詢問情況。村干部去敲門無人應聲,撬開門進去一看,被窩里的老大渾身已經冰涼了。他無妻無子,孤零零地在他自建的新房里走完了三十大幾的人生,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不甘離去。
酒店老板及時送來當月的工資和撫慰金,這算是給堂兄解了燃眉之急。村干部召集村里的勞力,把老大安葬在山梁后的公墓地。
剩下爺兒倆,搬到了老大的新房,人也精神了許多。老二白天在當地縣城打工,晚上回家照顧他爸,雖然沒有哥哥性情開朗、能干,但也生活努力,給他爸洗洗涮涮,空閑時間推輪椅出去散心。有的村人見狀,罵堂兄老不死,一輩子活得沒點價值,老婆挨了他一輩子的罵,兒子被拖得出不了門掙不了錢,年紀過竄了,媳婦還是鏡子中的人影。唉......!
就在這個初冬,堂兄不再拖累兒子了。我聽到他離世的消息并不覺得意外,但內心不無復雜。一個本不興旺的家,衰敗到不堪一擊,剩下小兒子孤獨無依,我作為他的遠房堂姑,給他送上心理撫慰是必須的。夫的想法和我一致,陪我買了祭祀品趕早過去。
村里前來幫忙的人很多。天空飄灑的小雨帶著寒意,但幫忙的人各司其職,無人推諉。年輕的媳婦們擇菜、切菜、燒水、洗碗;男人們搬桌子、搭棚子、招呼人;上了年紀的人攢在一起喝茶、談天說地感嘆人生;娃娃們在院子里竄來竄去,不像城里人,孩子切忌去喪事現場。靈堂前,幾個侄女外甥在守靈,神色平靜,不見悲傷。院里院外一片熱鬧,像舉辦盛事一般。人們不忌諱,不躲避,能到場就到場,哪怕來了閑坐著,起碼能給活著的人長個精神。
閑聊時弟弟說,因為老墳地沒處打墓了,旁邊有一塊荒地,以前堂伯老大家兒子的老房子在那里,災后重建時把新房建在了平壩,老房子拆掉了。因為山上道路不便,這塊地就長期荒蕪著,堂嫂的墳就埋在最里面的一角??墒沁@次輪到給堂兄打墓,侄媳婦卻不松口,理由是要靠這地過光景,言下之意不說誰都明白。其實村里是有公墓的,不花一分錢就可以埋墳,但為了讓老兩口百年同穴,最終以四百方壩地作為交換條件才解決了問題,但前提是除了兩座墳,地還是她家的。
“葉子太麻了(太絕情),還是親叔侄呢,換了旁人也行不出來,那點長滿野草的薄地,能給她長出金豆子不成……”“唉,活著就是個老好人,死了還要搭上兒子的一塊好田地?!痹谧娜税l(fā)泄著對此事的不滿。
夜深了,院里依舊燈火通明,一幫男人還在打牌坐夜,他們要等到下一波人來才回去睡覺的。我的腿腳凍得發(fā)麻,就去弟弟家休息。
躺在床上,思緒一夜被白天聽聞的事情困擾。
次日中午,我們臨走時特意和主人打了招呼,夫對他再三叮囑,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多請教伙子里的叔叔……,又再三叮囑我弟弟,多關心堂兄的兒子,找對象什么的,多給操操心……
走出村莊不久,身后傳來一陣鞭炮聲,這是堂兄和人間做最后的告別。
我長嘆了一口氣。環(huán)顧四野,麥苗綠得醉人,破土而出的新芽,以勢不可擋的力量展示著生命的頑強與堅韌,無論腳下的土地肥沃還是貧瘠,無論面對的是陽光還是風霜,都在為了生存與命運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