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圈兒樓(散文) ————行走在人生的邊緣系列之十六
我對我家過去的事情,主要是我小時候的事情,尤其是我讀小學以前的事情的了解,絕大部分都是姥姥講給我聽的。我出生八個月,姥姥就從老家來照顧我,直到1981年11月去世,基本沒有離開我們。我是由姥姥一手待大的,二十多年含辛茹苦培育的恩情,如高山、似大海。今天,我業(yè)已步入老年,也有了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女,才更知姥姥待我們所付出的艱辛。無以為報,聊作一篇小文,摘取若干舊時光的片段,既是與姥姥進行隔空交流,讓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得知,她的大外孫一直在懷念著她,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也通過這些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舊場景,讓今天的人們更真切地了解到幾十年來中國社會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從而進一步增加對過去、對先人、對老人的了解、感念與感恩,跟上時代變遷的腳步,堅定地走好自己未來的人生之路。
一
我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晚期,生長在遼東城市撫順。撫順曾是我國東北的一個工業(yè)重鎮(zhèn),盛產(chǎn)煤炭,號稱是煤都,還有鋼鐵、有色金屬、機械、化工、石油、化纖、塑料、紡織、制藥等行業(yè),是一個典型的綜合性工業(yè)城市。當年我家就住在這個城市的中部,六道街的圈兒樓,這是我家的第一個居住地。圈兒樓是一個獨特的建筑,全市唯一就這一座。它是一個約為正方形的圍城式的設計,東西向稍長一點,大約有300米左右,南北向約有250米。東西中軸線為一開放式的通道,南北向的中線雖也是通道,但要穿過南北的大門洞,門洞的上面是住戶。整個建筑的功能為商住兩用,一層是各類商場,以東西中軸線為界,南側(cè)的一樓全部都是副食店,從蔬菜、水產(chǎn)品到肉類以及調(diào)料等一應俱全。東北側(cè)是百貨商店,服裝、布匹、文具、生活用品等琳瑯滿目。西北側(cè)是土產(chǎn)日雜商店和糧棧以及辦公區(qū)。這個圈兒樓的建筑風格,好像偏蘇式更多一些,再看看與其毗鄰的京劇院,這是比較典型的蘇式建筑,二者新舊的程度差不多,據(jù)此分析,圈兒樓應該是建于五十年代初的蘇式建筑。圈兒樓的中間形成了一個很大的院子,一般夏天集中賣菜或秋天供應秋菜的時候,都在這里進行。在院子的南部還建有一個大型的地磅,這是給大宗貨物檢斤用的。那時送貨的都是馬車,從地磅的西端進去,然后停在中間,稍等一會兒,再從東端趕出去。就這樣一駕駕滿載的馬車完成了檢斤,趕到指定的空地就可以卸車了。由于院子里的地面沒有硬化,晴天是塵土飛揚,雨天是泥濘不堪,整個大院常年都顯得亂哄哄的,各種蔬菜的殘葉,垃圾以及牲口的糞便等隨處都是。盡管這樣,這里每天也都是車水馬龍的,喧囂聲不斷。
正是由于圈兒樓的存在,這里成了該地區(qū)的商業(yè)和文化中心。圈兒樓東側(cè)的外面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商業(yè)街,沿街兩側(cè)個體商鋪鱗次櫛比,北側(cè)的路邊還有一家名為“群眾電影院”的影劇兩用演出場所,我有生以來看的第一場電影和第一部話劇、京劇都是媽媽帶著我在這里觀看的。后來我長大后經(jīng)常自己在這里買票看電影,記得當時的電影票是八分錢一張。圈兒樓北側(cè)的外面就是撫順市京劇院,在外邊就能聽見里面排練時鑼鼓點和演員唱腔的聲音。當時,除了位于南站地區(qū)的市區(qū)商業(yè)中心外,這里就是最繁華的了。圈兒樓的二層全部為居民住宅,通道為露天的外走廊,在走廊的外側(cè),一家挨著一家都是住戶私自搭建的用于放置煤坯和雜物的煤棚或叫倉房,每戶的門口還放著爐灰箱、垃圾箱乃至咸菜缸等雜物,供住戶行走的路也就半米多寬,對面?zhèn)z個人都得側(cè)著身才能通過。好在那時候沒見誰家里有自行車,否則真是放不下。我家就住在圈兒樓的西北側(cè)。這是爸媽結(jié)婚,媽媽懷了我之后,爸爸單位配給的。我家在圈兒樓的房間很小,只有一間居室,也就10平方米左右,靠北側(cè)有一鋪炕,可以睡4、5個人,棚頂?shù)踔槐K15瓦昏暗的電燈。外屋有一小塊地方就權(quán)作廚房了,做飯時,站著兩個人都顯得擁擠,做飯和取暖完全靠燒煤。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就在炕上放一張長條形小飯桌,大家圍著吃飯,一般是姥爺盤腿坐在里面,爸爸坐在左側(cè),媽媽抱著我坐在右側(cè),姥姥在地下盛飯端菜,她一般是等我們都吃完了,自己才吃飯。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就是從圈兒樓開始的,在圈兒樓生活期間發(fā)生的事情,形成了我的“人之初”。
這里的“人之初”包括我的出生,幼兒時的孱弱患病,以及姥姥姥爺和爸爸媽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這些都對我的身心產(chǎn)生了較為深刻和長久的影響。在這一過程中,爸媽和姥姥姥爺?shù)年P(guān)愛和長時間的營養(yǎng)加運動的調(diào)理,才使得我逃脫出了疾病的魔掌,不但康復了,而且沒有落下后遺癥,也才有了今天的我。很難想象,沒有姥姥的關(guān)愛和悉心、科學地照料,我的人生將是怎樣的悲慘。一路走來幾十年,我目睹了太多的當初跟我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
二
媽媽說我是個早產(chǎn)兒,懷孕不到八個月就出生了。我出生的醫(yī)院是撫順市中醫(yī)院,這家醫(yī)院在市里的排名是第三的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綜合性三甲醫(yī)院。當時,媽媽在產(chǎn)科住院時是四個人一個房間,生完我的第二天一早,護士推著車送來了四個嬰兒,準備喂奶。媽媽的床靠著門口,她一眼就看見有一個小孩很特別,皮膚黢黑,一臉褶子,像個小老頭。她心里想,這小孩兒咋這樣呢,是誰生的?可別是我生的呀。結(jié)果,護士在病房里走了一圈,最后推著車走到她跟前,叫著她的名字,就把這個最難看的小孩兒給了她。媽媽又仔細地看了看產(chǎn)婦牌上的名字,確信沒搞錯后才心情復雜地把我抱了過去。后來,每當媽媽或姥姥提到這件事時,我的內(nèi)心都很自卑,好像是我做錯了什么事,有一種對不住誰的感覺。
隨著我的到來,家里的負擔陡然增加,爸媽一商量,決定讓姥姥來家里幫助照顧我。姥姥接到信后,知道她當姥姥了,心里很高興,就立即著手準備來撫順的事情。經(jīng)過一番準備后,她一個人動身了。在此之前,姥姥連縣城都沒去過。后來她多次跟我說,從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到距她們村子50里路的新民縣城去看看,結(jié)果直到去世也沒去過她內(nèi)心向往的縣城。她家所在的西二臺子村距離火車站只有8里路,她經(jīng)常能夠聽到火車的汽笛聲,但是從未坐過火車。不僅如此,姥姥更沒有上過學,完全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這種情況,她們這輩人太多了,能夠讀到小學的人都是鳳毛麟角,尤其農(nóng)村的婦女,幾乎都是文盲。這次媽媽請她來家的信,姥姥還是請村里的先生,也就是有點文化的人念給她的。所以,她動身來撫順就是憑著手里的這封信,按照信封下面的地址,一路上不知問了多少人,碰了多少次的釘子,費了多少口舌才勉強地找到我家的。這種事,想想都感到心酸。她就像盲人一樣,雖然是處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對她來說,無異于置身在漆黑的暗夜,手里的信封就是她探路的馬桿,一步步地摸索著走向她內(nèi)心的親人。對此,我長大后曾問過姥姥,“爸媽怎么不去車站接你呢?”她說:“沒辦法告訴他們我啥前兒到啊,我又不會寫信,就是求人寫信了,也不知道這信幾天能到。再說,也不知道啥前兒動身,更不知道火車是幾點的,只能冒蒙兒地早點到車站去,起票的時候才知道火車是幾點的,也沒有表,不知道鐘點。反正就趕著走,身上帶著吃的呢,餓不死就行唄。”這就是那代人出行的狀況,今天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姥姥到我家后,看到我就喜歡的不得了。她見我背靠著枕頭坐在炕上,便伸出一只手拉著我的一只小手,另一只手扶著我的腰打算抱起來,沒想到我乘勢就站了起來,就在她驚喜的瞬間,我又突然一屁股蹾在了炕上,這下可把姥姥嚇得夠嗆,擔心把我蹾壞了。就這件小事,姥姥后來過了多年還常常提起。想不到,這就是我給姥姥的“見面禮”,我跟姥姥二十多年的緣分就這樣從一個小小的屁股蹾開始了。
三
我的降生使得爸媽有了兒子,姥姥有了外孫,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他們當然是樂不可支。但是,這種歡喜的氛圍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在我接近兩歲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雙腿不太正常,站立的時候兩條腿不是直的,而是X型的,雖不是很嚴重,但是走路肯定受限。爸媽帶我去醫(yī)院一檢查,確診是患了佝僂病。這是當時在兩歲左右的幼兒身上罹患較多的一種疾病,據(jù)統(tǒng)計發(fā)病率約為20%,患這種病的主要原因是營養(yǎng)不良和缺鈣造成的。很不幸,我就是其中之一。確診后,爸媽就立即投入了治療,在吃藥的同時,還進行針灸,爸爸還給我的雙腿綁上了木條進行矯正。這一切,最令我感到難以承受的是針灸,過幾天就要去扎一次,每次都要扎上幾十針,試想,這對于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來說該是一種多么殘酷的折磨呀!有一次,是姥姥、姥爺陪著媽媽領(lǐng)我去扎針的。這是一家區(qū)屬醫(yī)院,我一看又是那個像兇神一樣的男醫(yī)生,就嚇得渾身發(fā)抖,緊緊地抱著姥姥的腿哭鬧著要回家。在那個醫(yī)生的要求下,他們強行把我按到床上,在我的后背、腰部、屁股、雙腿上到處扎針,渾身象個刺猬一樣滿是銀針,疼得我撕心裂肺地慘叫。還沒等扎完呢,姥姥心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吼到:“馬上停下,這他媽的哪是治病啊,就是在上刑!這么治,孩子非得讓你給折磨死不可。咱不治了,回家!”那個大夫還要扎,被姥爺給攔住了。姥姥給我穿上衣服,抱起我就往回走了。在路上,她問媽媽,每次都是這樣嗎?媽媽點頭說是。姥姥罵道:“你傻呀,就舍得讓他這么禍禍孩子?”媽媽說:“不治,那病能好嗎?”姥姥說:“好不好也不是這個治法,吃藥就行。以后這孩子不用你管了,治不好,我養(yǎng)他一輩子?!边@以后,我就再也沒扎過針灸。在這之前,魚肝油按丸吃,鈣片論片吃,此后,姥姥把高鈣粉和魚肝油拌進我的飯里給我吃,當我不愛吃的時候,姥姥就嚇唬我說:“你不吃,咱就去扎針,你說該怎么辦?”我一聽這個,就趕緊大口地吃飯了。在姥姥的督促下,鈣片和魚肝油我一直吃到五歲多。在堅持吃藥的同時,姥姥還在天氣好的時候,把我舉到外走廊的倉房上面曬太陽。在這里正好看見圈兒樓大院里的熱鬧場景,每次都要坐在這看熱鬧好長時間,遇到好玩的事,我下來后還講給姥姥聽,她聽了也很高興。我看到大院里有許多小孩在玩滾鐵環(huán),就跟爸爸說也要玩這個。過不久,爸爸就在單位找人給我做了一套這個玩具。于是,我每天就在大院里跟小朋友們追趕著玩滾鐵環(huán),這游戲?qū)τ谖业耐炔垮憻拺撌呛苡幸嫣幍?。就這樣,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持續(xù)吃藥、曬太陽和運動鍛煉,我的腿就慢慢地恢復正常了?;仡^看,真得感謝姥姥的悉心照料,否則,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期就一定會落下終身的殘疾。
四
回想在圈兒樓住的這幾年,我真的是命運多舛。在受著佝僂病折磨的同時,又患上了另一種奇怪的疾病。這病的表現(xiàn)是,肚子脹得很大,有時還疼,精神萎靡,吃不下飯,身體瘦弱,到醫(yī)院檢查還找不出啥毛病。冬天的一個下午,我渾身癱軟地靠在姥姥的懷里坐在熱炕上,姥姥用手給我揉著肚子,邊揉著邊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得了啥病呢?怎么連大夫都看不出來呢?肚子這么鼓,是不是里面有蟲子呀?”當時爸爸休息,正在屋里的地爐子上燉魚呢。聽著姥姥的念叨也沒搭話。過了一會兒,他把做好的魚端到了一邊放著就出去了。等晚上吃過飯,爸爸就拿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藥來。這是一個圓錐型帶螺旋、淺粉色的藥。爸爸說:“這是塔糖,打蟲子的藥,先吃一顆,看看效果吧。”我接過塔糖,拿在手里感覺挺好玩兒,一舔,還是甜的,于是我就吃了這顆藥。第二天早晨,姥姥整理被褥時發(fā)現(xiàn)我的褥子上有一條死的白色蟲子,這蟲子大約有五厘米長。他趕忙拿著蟲子給爸爸看,爸爸一看說,“這是蛔蟲,看來是讓你給說對了,她肚子里真有蛔蟲,還得接著吃這個藥?!钡人麄兌忌习嘧吆?,姥姥又給我吃了一顆塔糖,到中午的時候,我覺得塔糖挺好吃,主動向姥姥要,姥姥給了我一顆吃,我說你再給我一個吧,這個我拿著玩,于是她又給了我一顆。過了一陣子,姥姥就把我手里的塔糖給忘了,我也就偷偷地把這顆也吃了。沒想到,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的肚子就開始鬧騰起來了,不是很疼,就是感覺肚子里胃腸在動,然后就有了大便的感覺。姥姥拿過便桶讓我坐上去。過不一會兒我感覺是便出了什么東西,但是出來一半就不動了,于是,我就叫道,“姥姥,我拉不出來,你過來。”姥姥過來一看,大吃一驚,趕忙用手里的衛(wèi)生紙墊著把那東西拽了出來。原來是五六根蛔蟲纏在一起被排出來的,其中最長的一根約有10厘米長。這些蟲子被拉出來后,我的肚子舒服多了。姥姥問我拉完沒有,我說,感覺還有。她說,那就繼續(xù)拉,出來了就叫我。過了一陣兒,我感覺又拉出來了,于是再一次叫姥姥來,她又幫我拽出一綹出來。就這樣,一會兒一綹,起碼拉了有一個小時,到底拉出了多少我也說不清楚。過后聽姥姥說,有一天給我家送牛奶的大爺問姥姥:“前幾天一早,我看你家的爐灰箱子里,怎么有那么多面條???白花花的,扔了多可惜呀?!崩牙研α讼乱矝]說什么。唉!能說啥,那個年代,誰家能舍得把好端端的面條倒掉呢?就這樣,我肚子里的蛔蟲斷斷續(xù)續(xù)地排了大約有半個月才基本結(jié)束。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我的肚子也不鼓了,食欲也強了,渾身也有勁了,也能夠出去玩滾鐵環(huán)了。但是偶爾還是能排出一點來,直到我家搬離圈兒樓后才逐漸沒有了。
在圈兒樓居住的幾年,使得初來人間的我過早地品嘗到了人生的苦難。這個圈兒樓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多年之后,每當我路經(jīng)此處,只要有時間我都會進去看看,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它被拆除。人常說,一個人對兩歲以前的事是沒有記憶的。我個人體會,是這樣,但也不全是。我上面說的這些事,當然是后來姥姥像講故事一樣說給我的,有的也是她跟鄰居老太太閑聊時提及的。沒有她經(jīng)常地說這些,我現(xiàn)在是不會記得如此清晰、具體的,但其中的一些關(guān)鍵點,如扎針、吃藥、拉蟲子等我都是真切地記得的。因此我說,在圈兒樓住的幾年形成了我的“人之初”,這是不虛的。有人說,人生經(jīng)歷的苦難是財富。我在人之初就經(jīng)歷了這些,這算是一種什么財富呢?我看充其量不過是一種獨特的經(jīng)歷而已。
2024年11月28日于上海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