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11周年】奎叔(散文)
一堆蕎麥皮被明顯地拋在了村頭的十字路口,一陣風(fēng)吹過,零碎的蕎麥皮開始四分五裂,似乎在尋找著自己迫不得已的歸宿。我知道,村子里又有人離開了。開始,還會有人記著他的名和姓,一段時間以后,他如同隨他而去的那些蕎麥皮,連風(fēng)中都很少有他的消息,以至于最終被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所拋棄。
“是你奎爸爸?!蹦赣H對我說。我們村子里對長輩的稱謂真是奇怪。稱自己的父親是爸,即使沒有太近的血緣,也還把和父親同輩且年齡比父親長得男人叫大爸爸,和父親同輩且年齡比父親小的男人都叫爸爸。而對于女人,和母親同輩的都叫niania,我估計應(yīng)該是娘娘,老輩人叫錯了,于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也就將錯就錯了,這種稱呼,即使錯了,也錯得理直氣壯,也錯得親切自然。
但我還是覺得文字里用奎叔比較貼切,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認知。人的大腦有時真得奇怪,當(dāng)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或者就在你面前的時候,你對他也就那么回事,可以用最大的熱情進行著虛假的敷衍,也可以選擇用回避的方式試著遺忘。然而,當(dāng)這個人真正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管他生活的過程是好是壞,有關(guān)他的一切反而全會清晰地跑到你的面前,左擁右堵,似乎不甘心自己就這樣平白無故的消失。
奎叔的父母親留給我的記憶還是比較深刻。奎叔的父親生得濃眉大眼,高大魁梧,那時看見我們這些小孩總是愛逗著玩,兜里有啥好吃的必定會大大方方地送給我們。由于他當(dāng)時給生產(chǎn)隊喂過牛,所以包產(chǎn)到戶后喂牛耕地是一把好手。奎叔的母親長著一雙“解放腳”,不大不小,好像嘴里少了些牙齒,說話有點走風(fēng)漏氣的感覺,人很勤快也很隨和??迨羌抑械睦洗螅俸竺媸且粋€妹妹兩個弟弟。剛實行包產(chǎn)到戶那會,他們家的勞動力最多,日子也過成了村里人羨慕的話題。應(yīng)該說這樣的莊戶人家家境是不會太差的,但是隨著兒女們的長大,負擔(dān)似乎也在暗暗地增加。
奎叔是家里的長子,人長得棱角分明,模樣俊朗,所以能娶上媳婦不是困難的事情。奎叔的大弟因為喜歡讀書,讀到了高中畢業(yè),在縣城謀得一份差事,以后憑著自己的努力完成了成家立業(yè)。奎叔的結(jié)婚早已掏空了家底,借帳還沒有還清,小弟就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蓱z窯洞太少,而又家徒四壁,最后小弟只好做了上門女婿,總算各自以后的日子有了著落。
奎叔剛結(jié)婚那幾年,小日子過得踏實而安穩(wěn)。而且在當(dāng)時計劃生育政策落實力度正大的時候,他也很幸運,剛好生了一女一兒。
奎叔種莊稼的確是塊好料,明明是一犁之隔的玉米地,他家的玉米棒子明顯比別家的大很多,明明是相鄰的麥地,他家的穗子分外飽滿。其實真正種過莊稼的人都明白,大豐收的背后肯定有比別人多的付出。我只記得,麥子收完以后的耕地里,拖拉機總會翻起許多大土坷垃和一些坑洼??鍟蒙巷泐^在地里玩弄個不停,直到地里像用土磨整理過一樣平整才肯罷休。我記得人家為了省事都給地里上化肥時,他不知從那里搞來些土糞,總是用架子車一車一車的拽到了地里。前幾年,莊稼人圖方便,都開始用機器收割,可他總是怕收割機會偷懶,不放心似的喜歡用原始的勞作模式,在烈日下?lián)]舞鐮刀,驕陽下打碾晾曬,也許力氣和老實本分是他辛苦的最大底氣。直至后來,實在成了村里人打趣的對象之后,他才不得不加入了主流??宸N地,那個細心程度,可能比他當(dāng)年找媳婦還上心,地畔的角角落落都會種的邊到沿到,地里或地邊的雜草一概拔得干干凈凈。
他平時很少和人坐著拉閑,似乎總有干不完的活計。我回村見到他時,不是在地里伺候莊稼,就是在去往莊稼地的路上。農(nóng)活緊了,他在家?guī)拖眿D的忙,農(nóng)閑時分,他又會跑去工地,掙些零錢。前些年,他和其他人一樣,也在塬邊蓋上了瓦房,而且,為了干農(nóng)活方便,也買下了自己專屬的農(nóng)用車,憑借自己的堅持和努力,小日子過著不錯。
女兒大了,已經(jīng)出嫁。兒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成不了家似乎又成了奎叔的心病。于是,奎叔便托了東家,又托西家,終于幫兒子說了一門親事??墒侨思乙粡埧诙畮兹f的彩禮,還有三金五金的,能怎么辦呢?兒子只是個農(nóng)村打工的,只要能找得下媳婦,也算不錯,那里還能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呢?砸鍋賣錢,媳婦得娶。于是,剛在經(jīng)濟上恢復(fù)元氣的奎叔又是一頓折騰,東拼西湊,總算體面地完成了兒子的婚事,也像完成了自己一生最重大的事情。
兒子結(jié)婚成家了,奎叔只要咬緊牙關(guān)滿心歡喜地還欠款就行了,原以為日子會按常規(guī)有條不紊地往更好的方向走去??墒牵松牟蝗缫庥袝r從來沒有遠離過老實人左右,只是不自覺罷了。兒子和兒媳為了有更好的生活,也踏上了打工之路。不知是步入婚姻太過倉促,還是外面世界的精彩讓年輕的心亂了陣腳。反正不到一年時間,沒有一兒半女的兒子兒媳離婚了,外債還沒還清,兒媳也成了水漂。這樣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這樣老實本分的男孩子,想要再娶上個媳婦,真是除過困難還是困難!
縱然兒子沒有媳婦,一家三口安穩(wěn)著過日子還行,畢竟活著,生活就得向前繼續(xù)。記得今年春天,奎叔為了地畔還和人家拌嘴爭理,還在忙著往地里送肥,忙著播種。可不久之后,奎叔便被查出患了無法挽回的重病,沒了奎叔的幫襯,被奎叔心心念念的土地也全都承包給了別人??迳钪尾≈粫素攦煽?,所以沒有住進醫(yī)院,只是在家苦苦等待著生命的終止。
最后一次看見奎叔,是在秋日里一個晴朗的午后。奎叔坐上了輪椅,原來幽黑發(fā)亮的臉膛此刻白得有點奇怪,依舊戴著平日里常戴的那頂藍布半沿帽,這次是新的。身上穿一身嶄新的中山裝,有四個兜的那種,可能是他最喜歡的。輪椅上的奎叔和平日里判若兩人,衣帽整潔,黃白膚色的輪廓下細看還有些許精致,只是兩眼似乎沒了精神,一副旁若無人的冷漠??礃幼樱皇浅鰜砩⑿牡?,更不是看他生活過的這個村莊的,而是去村部辦理什么他放不下心的事情吧。
后面再聽到,就是奎叔走了。后事沒有怎么大操大辦,只是鄉(xiāng)鄰們?nèi)毫μ窳硕?。他走了,有人念他,說他的確是個種莊稼的料,有人怨他,說他爭這爭那的,一輩子看落了個啥!念也好,怨也罷,不過也是一陣風(fēng),一日日,一年年,當(dāng)不再有人提起,那就徹底死了,連同靈魂。
風(fēng)還是在吹,草木還在繼續(xù)著春夏秋冬,莊稼割了一茬還會生長一茬,村莊走了老人,還會有新人守著。其實,人活著,只不過是個過程,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誰都不是誰的永恒,誰也不是誰的誰,作為普通的人,到最后,靈魂連同肉體,都將被這個世界拋棄,而他,慢慢也會拋棄曾經(jīng)努力過的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