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虛榮(散文)
這是一件塵封多年的往事,一直拷問著我的靈魂,今天終于鼓足勇氣將它記錄下來。
一九八八年的冬天,那天異常寒冷,剛下了一場大雪,更加劇了魯西南大地的嚴(yán)寒。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校園,只有通往宿舍、食堂、老師辦公室的地方,掃出了幾條彎彎的小路。
在教室門口凍得堅硬的地面有一層薄薄的冰,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上午第一節(jié)課的鈴聲響起,穆老師左腋下夾著語文課本,兩手插在棉褲兜里,小心翼翼的走進了教室。
班長喊起立口號異常響亮,穆老師走上講臺,揮揮手讓同學(xué)們坐下。
“同學(xué)們!冷不冷?”穆老師面帶微笑的問。
全班同學(xué)異口同聲的大聲回答:“冷!”
“開始跺腳!”穆老師一聲令下,全班同學(xué)瘋了似的,都狠狠的跺起了雙腳,塵土迅速飛揚起來,充滿了整個教室……
那時的學(xué)生可不講究衛(wèi)生,哪里有什么PM2.5,只要是不冷就行。同學(xué)們一陣跺腳暖和身子后,接著就進入了嚴(yán)肅的課堂。
在我們班我的作文寫得比較好,穆老師經(jīng)常在課堂上讀我寫的作文,這就是比較喜歡上語文課的原因吧!那節(jié)課穆老師講的是漢語語法知識,我聽得非常認(rèn)真。也就是在中學(xué)時期打下了寫作的基礎(chǔ)。
我的座位,在教室左手邊第二排的第一個,正對著大門,平時側(cè)個身,我便能看清楚教室外面的一切。第一節(jié)課下課鈴聲響起,穆老師喊道“下課!”全體同學(xué)站起,穆老師還是在左腋下夾著語文課本,腰身微微前傾的走出了教室。有幾個同學(xué)也在穆老師后面走出了教室。天氣的異常寒冷,不是上廁所,同學(xué)是不出教室門的。
我起身伸了個懶腰,想看一下教室外面的雪景,校園里厚厚的積雪,留下頑皮同學(xué)的一串串腳印,紅瓦的教室頂已被白雪覆蓋,看不到一點紅色,房檐下一排排參差不齊的冰溜子,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像是倒掛的銀槍。別的班級幾位男同學(xué)在用竹竿橫掃冰溜子,隨著竹竿的揮舞,呼呼啦啦掉落一片。
在教室右前方,不足百米的土臺半坡處,有一棵歪脖子柳樹,落雪飄浮在樹的枝蔓上結(jié)成了花,象揉碎的云朵,風(fēng)吹樹枝如銀條飛舞,沸沸揚揚,北方的冬天甚是美麗!
突然看見在歪脖子柳樹站著一位老人,老人站在樹下,風(fēng)吹樹上的落雪飄灑在老人肩上、臉上、胡須上。他手握著拐杖,不停地晃動著佝僂的身軀,也正望向教室這邊。那干瘦的縮緊的身軀在耀眼白雪的映襯下,顯得尤其單薄。老人右手拄著磨得發(fā)黃的拐仗,左手緊抓著棉襖的右腋下,那棉絮外露開花一樣的舊棉襖,我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我的父親,我己經(jīng)年近七十歲的老父親。
我并沒有馬上跑出教室,而是愣在了座位上。我們班的同學(xué)也都看到了,他們該如何想呢,原來作文寫得好的女同學(xué)的父親這樣??!像是一個乞討的老人。我覺得在同學(xué)心目中的美好形象迅速坍塌了,心情變得異常復(fù)雜。
過了一會兒,我還是沖出了教室,來到父親面前,帶著有點責(zé)怪的口氣說:“你來干啥!”父親的目光透出驚訝和不知所措,那是一瞬間的!
父親顫微微抽出拉緊衣服的左手,伸進破棉襖,小心翼翼的從懷里掏出用草紙包裹的東西。父親謹(jǐn)慎的說:“今天來趕集,給你買了點你愛吃的油饃頭(山東的地方小吃),還是熱的,趕快吃吧!”父親把包裹了幾層紙的油饃頭遞給我,左手在不停的抖動,是寒冷的天氣凍的,也或是愧疚自己的形象吧!
我接過來,油饃頭還熱呼呼的,老父親一直在懷里捂著!我不耐煩的說:“我不餓,要上課了,你回去吧!”
我拿著油饃頭跑回了教室,沒再看父親,連一個回頭都沒有。剩下一個老人孤零零的站在雪地上,穿著他那件根本抵擋不了嚴(yán)寒的“雞叨薄棉襖”。
那是他冬天僅有的一件棉衣,母親給他這件棉衣起了個很貼切的名字,叫“雞叨棉襖”。叫“雞叨棉襖”,是因為這件棉衣到處是洞,外露著白棉絮,如小雞叨米叨過的一樣。因破洞太多,已無從下手縫補,只能將就著穿了,為了避免漏風(fēng),父親還用了一個藍(lán)布條腰帶,從腰間綁住。下身沒有穿棉褲,而是穿著加了幾層的單褲,一雙老母親做的布鞋,從夏季穿到冬季。父親在那棵歪脖柳樹下,不停的晃動的身子、跺腳,等來的卻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的比寒冬還寒的一句“你來干啥!”
不知道父親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拄著拐杖踩著厚厚的積雪,蹣蹣跚跚離開學(xué)校的。父親拿給我的油饃頭是熱呼的,到我手里一直放到冰涼,我也沒吃。青春期的虛榮,同學(xué)的議論,夾雜著我對父親的內(nèi)疚、羞愧,打開草紙包著的油饃頭,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個!這五個油饃頭是老父親對女兒多么深的疼愛呀!
父親冒著那么大的嚴(yán)寒送來的油饃頭,我要努力的把它吃下,可手捧著平時最愛吃的油饃頭,使勁往嘴里塞,喉嚨象被堵住了一般,怎么都咽不下,淚珠不覺間從臉頰滑進了嘴角,口中沒有油饃頭的香氣,只有淚水的苦澀!
那么冷的雪天,從集市到學(xué)校有一里半的路程,從我家到集市又有三里多路,這五里長的路,積雪沒到小腿的五里路,一個年近七十歲的老人,一個拄著拐杖,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是克服了多大的困難才來到了學(xué)校!
自此之后,我跟同學(xué)間的話明顯變少了,心里是羞愧、懊惱、難堪!青春期少女那種復(fù)雜的心情,到現(xiàn)在我都找不出用什么詞語去形容。
這以后,我眼前總閃現(xiàn)父親從懷里掏出油饃頭的那個畫面,清晰的畫面無數(shù)次的在腦海里閃現(xiàn)著。
父親回去后的幾天,雪融化了。我本該回家的,但我沒回,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老父親。這件事,父親沒有跟家里任何人提起過,包括我的母親。
從此以后,父親沒再來學(xué)??催^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會想辦法找人捎帶給我。父親對我的愛也一點也沒減弱。他仍會在每個周末,在村頭供銷社的門口,雷打不動的等我。
他接到我,重復(fù)著跟平時同樣的動作,把我手里的書包接過來,他背上。我默默跟在他后面,我不敢再看他慈愛的眼神,我悄悄地牽起他的手,父親朝我笑笑,他的笑里有了欣慰。他在等他的閨女慢慢走過青春期,慢慢長大,脫掉那虛榮的外衣。
我迎了他的笑,又急忙把頭低下,手抓的更緊了,我雖然沒有勇氣說出口,卻在心里慚悔了一萬遍“爸爸,對不起,女兒知道錯啦”。
可惜,父親沒給我留下太多時間去彌補,在第二年的秋天,最疼愛我的父親便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如果時間可以重返當(dāng)年,我一定第一時間跑到父親身邊,把他請進教室暖和一下身子。同學(xué)們問起我,我會大聲的告訴同學(xué)們:他是我的父親,我最愛最爰的老父親。
2024年10月29號初稿于深圳
2024年12月1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