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海天烈焰(小說)
一九四三年秋天,黑石礁下屯。
天剛蒙蒙亮,晨霧似一條薄薄的白紗與慢慢升起的炊煙融在一起,似霧,又像煙籠罩在下屯的上空,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吹來的海風(fēng)中。屯子里的公雞伸長脖子努力上揚,竭力打著鳴,好像在喚醒沉睡的黎明。
剛起炕的李春撩開窗簾的一角,望了望院子里的動靜:早起的房東王大哥站在院子里,吸口煙,伸伸懶腰,大聲威武地咳嗽,彰顯著在家里的主宰地位。他老娘們兒王大嫂則顛著屁股抱捆柴火,燒火做早飯去了,不能誤了當(dāng)家的出海打魚。房東一家都是好人呀,李春打心眼里感謝他們一年來的照顧。
突然,一陣汽車,摩托車的轟鳴聲,由遠而近,在小北樓戛然而止。大連日本警視廳警長秋田,接到莊子的電話:小島兩夜未歸,失蹤了。此消息引起秋田的極度震驚。
小島是他剛剛在黑石礁設(shè)的眼線,以收海產(chǎn)品為名,監(jiān)聽這里時常發(fā)出的無線電訊號,為警視廳提供情報。
秋田急匆匆地登上二樓,大皮靴子踩在樓梯上,咚咚作響,整個小樓都震動起來。莊子聽到上樓的聲音,驚慌的心也隨之狂跳起來。她深知秋田的兇殘,發(fā)怒來,別說敵人,就是對自己的下屬……她不敢想下去,挺著高聳的胸脯,目光平視,恭敬地迎接秋田的到來。秋田瞥一眼站在旁邊的莊子,目光里流露出極度的不滿。沒有說一句話,徑直走到二樓陽臺,從隨從手里接過望遠鏡向屯子里掃視過去,想從中找出蛛絲馬跡:北面從旅順南路左拐進入一條喇叭口似的小泥土道,彎彎曲曲通向西海頭紅海底,漁民大多沿著這條土道朝出晚歸,向大海討生活;東起東南場十八羅漢礁出海口到西尖山下的上臺子。方圓不過幾里,住著幾百戶人家。
秋田邊看邊尋思,這里幾十年沒出過“大事”,而今天小島失蹤的消息,令他大出意外。他猛然意識到,這個看似平靜的屯子,隱藏著的抗日分子,己對日本統(tǒng)治下的關(guān)東州構(gòu)成威脅,出現(xiàn)這樣的重大事故,是對我的挑戰(zhàn),更是恥辱。
秋田臉色陰沉,狼一樣的眼睛在屯子的晨霧中搜尋。他呼吸急促起來,想一口吞掉令他憤怒的獵物。他斷定:小島的失蹤,頻頻出現(xiàn)的電波,跟眼前突然變得安靜的屯子有關(guān)!抓住發(fā)報人,摧毀反滿抗日的地下組織,他暗自下了決心。
辦公室里,吊燈亮著,柔和的光線照在室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照在莊子蒼白的臉上。一股清淡的香水味,和女人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秋田突然的到來,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只穿了一件白衣的睡衣,蓬松的頭發(fā)有些微亂。
她站在秋田的面前,緊張得不知所措。秋田點上一支煙,看著窗外黛色朦朧的西尖山,猛然轉(zhuǎn)過身,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直視莊子,大聲吼道“你辜負了天皇的希望,丟盡了大日本的臉!”暴怒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嚇得莊子挺直了身子,突出的胸部微微顫抖。
秋田向前邁了一步,地板發(fā)出的聲音,讓莊子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秋田一口濃煙噴在莊子的臉上,繼續(xù)厲聲呵斥道:“前線急需的水產(chǎn)品沒收到,發(fā)報人沒找到,現(xiàn)在連小島也失蹤了!你,你……”說到這里,秋田狠狠地摔掉煙蒂,怒吼中舉起右手一巴掌扇過去。
莊子筆直站立,沒有回避,緊張的目光一閃而過,她要保持對帝國效忠的姿態(tài)。她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等待那一聲清脆的耳光。秋田舉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又慢慢放下來,落在莊子柔弱的肩上。秋田呼出一股怒氣,暗暗叮囑自己:忍住,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何況發(fā)生的這些事情和莊子沒有直接關(guān)系,她僅僅是個助手。他看著微胖的莊子,嗅到女人特有的體香,扭曲的臉慢慢松弛下來。他輕輕拍了拍莊子的肩頭,臉上裝出憐憫的樣子,嘆口氣“唉,算了吧。你又不是主要負責(zé)人,但是,”話鋒一轉(zhuǎn),陰沉的臉變得嚴(yán)肅起來“你必須擔(dān)起監(jiān)視這里的擔(dān)子,盡管這里出現(xiàn)危險的苗頭,但是維持下屯一帶治安的重任,是帝國的需要!”伸手指了指剛從晨霧醒來的下屯。他暫時無法選擇它人來替代莊子,莊子已熟悉了這里情況。
莊子感動了,差點掉下眼淚。她從害怕緊張中清醒過來,表情恢復(fù)了常態(tài)?!肮?!誓死效忠天皇!”聲音響亮,活脫脫一只快凍僵的母狼,從一絲陽光中見到了生機。她從日本北海道的一所高中剛畢業(yè),就進入特工學(xué)校接受各種特工培訓(xùn),尤其她能熟練掌握無線電技術(shù)。同時,滿腦子都裝滿了軍國主義思想。
此次擔(dān)任小島的助手,上司也是基于這方面考慮。沒想到訊號沒鎖定,反倒小島竟然失蹤了。她知道要在警界混下去,必須得有靠山,她不愿意無功而返。秋田對莊子的表態(tài)很是滿意,倒了兩杯紅酒,遞給莊子一杯。
“來,干一杯,壓壓驚?!鼻锾镙p輕晃動酒杯,濃濃的紅色液體順著杯壁緩緩流下來,一道一道的,顯得更加鮮紅而濃郁,更能刺激起人的神經(jīng)和欲望。
“大連是大日本帝國供應(yīng)前線將士的物資供應(yīng)地,是戰(zhàn)時取勝的命脈,來,為帝國的生存,干杯!”倆人同時碰杯,同時注視對方的眼睛,同時一飲而盡。在酒精的刺激下,莊子剛才還蒼白的臉,頓時浮起一抹血色。她暗暗慶幸自己,竟能起死回生,得到秋田的信任。聽到秋田的一番話,心里舒服極了,趕忙身體前趨,彎腰致謝“謝謝秋田君的關(guān)照!”做了個優(yōu)雅的鞠躬,睡衣胸口衣領(lǐng)敞開,春光盡泄。
秋田趁機走近莊子,捏住她豐滿的胳膊,直勾勾地盯著莊子的眼睛,說:“跟著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話音情味悠長。莊子是見過場面的人,她太懂秋田的心思了,嫵媚地笑了“愿為您效勞。”“好,現(xiàn)在就跟我回警視廳,研究下一步的行動!”秋田說罷,右手一擺,做個請的姿勢。莊子穿上外衣,跟隨秋田鉆進汽車,幾輛警車,摩托車冒著黑煙跟在后面,飛駛而去。
這個陣仗,下屯的百姓哪里見過,剛剛有點動靜的屯子,瞬間變得鴉雀無聲。膽子小的,緊閉大門,支楞著耳朵,從門縫里努力聽外面的動靜,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膽大的,慢慢地開個門縫,探出腦袋四周尋找熟悉的面孔,表情極為復(fù)雜地變化著,想從對方臉上探詢出個一二三。
老百姓被奴役時間長了,腦袋已有些麻木。但是人人心里都裝著一堆干柴,只需一粒火種。李春在上臺子租住的房子,西窗正對著小北樓,早上秋田在陽臺上的舉動,他早已看個一清二楚?;叵肫鸾鼛滋炜傆心吧嗽谥車斡?,他敏銳地覺察到,發(fā)報地點的范圍已暴露,必須馬上轉(zhuǎn)移到新的聯(lián)絡(luò)地點。他暗自慶幸,關(guān)閉電臺前,接到組織的最新指示。
黑石礁高沙町興亞攝影社是蘇聯(lián)遠東情報站的秘密聯(lián)絡(luò)點,不久前與大連地下組織商定:互相配合,聯(lián)手抗日。
想到這里,李春立馬藏好電臺和物品,提著行李箱匆匆出了上臺子,趁天沒大亮,直奔黑石礁高沙町興亞攝影社。李春剛拐進下崴子的小路,迎面遇上出海的黑子。黑子看李春急三火四的樣子,嚇了一跳。“這是……”李春壓低嗓音“出事了。告訴永連今晚在海邊等我。”說罷,急匆匆地走了。
好容易熬到下班時間,李春心急火燎地往海邊趕。下了電車拐進對面的一條小道,閃進一片茂密的樹林,這里僻靜,一到天黑,陰了巴唧的,很少有人走。
突然,從一棵大樹后頭竄出一個人影,一把抓住他躲進大樹后面。李春心頭一驚“壞了,到底出事了?!眲傄纯?,“別動,是我!”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扭頭看清是永連和黑子,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永連不等李春詢問,便急忙說:“快換上這身衣服。整個下屯子已被日本人嚴(yán)密監(jiān)控,你房東王義久大哥已被抓走。”說著,從筐里拿出一套漁民出海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嘎巴溜秋,散發(fā)魚腥味,讓李春趕緊換上。小筐里裝了兩盤釣刀魚的手提線。黑子拿著換下來的衣服繞道回孫家溝。
去紅海底的路并不遠,行人稀疏,個個腳步匆匆,只顧低頭趕路,生怕惹上麻煩。路旁樹后,墻角旮旯里三三兩兩站著幾個腿子在盤察路人。剛走到下崴子老姜小鋪門口,兩個身穿便衣的腿子攔住去路。“干什么的?”腿子喝問道。
“出海釣刀魚?!庇肋B沉著地回答。腿子一看永連黑不溜秋,手里捏個煙袋鍋子,憨聲憨氣的模樣,便不再理會,轉(zhuǎn)身上下打量李春。
“你呢?”腿子疑惑地問。
“俺們一起去?!崩畲浩届o地答道,隨手指了指筐里的刀魚線。腿子在李春的臉上掃來掃去,似乎想從李春的身上看出破綻。
永連見狀連忙說“這是我的伙計,剛來不久?!鞭D(zhuǎn)身對小鋪姜掌柜說“給二位兄弟備些酒菜,天涼了,暖暖身子,費用記我?guī)ど??!薄昂眠?!”姜掌柜滿口應(yīng)承。腿子的臉色溫和下來。“釣刀魚得趕潮流,兄弟行個方便?!庇肋B有些謙卑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懇求道。心里卻在暗暗罵道“去你娘的!”
順著好吃,橫著難咽。兩個腿子餓了大半天,有些嘰歪。借坡下驢吧,擺擺手,示意他倆趕緊走。倆人頭也不回,一口氣趕到海邊。上了船,李春這才發(fā)現(xiàn)厚厚的夾襖己被汗水浸得呱呱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船向河口豆腐砣子外海搖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平靜的海面上,只聽見搖櫓的吱扭聲。船頭激起的碎浪向船的兩側(cè)流去,船后面趟起浪花,像地里犁起的垅溝。墨黑的海水,映出星空片片烏云,映出時有時無的月亮。
到地了,永連調(diào)整船向,順流向東搖船釣起刀魚。倆人沉悶了好一會兒,永連打破沉寂說“下一步咋辦?你現(xiàn)在連個落腳的窩都沒了。”李春的腦子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在高速旋轉(zhuǎn)著如何保住聯(lián)絡(luò)站不被日本人破壞,好完成新任務(wù)。至于在哪重新落腳,想得還真不多。
聽到永連的問話,李春只好反問一句:“那你說說咋辦?”其實永連早有盤算,早就想著為李春找個更合適的落腳點,把身份隱藏的更深些。他知道李春現(xiàn)在做的事,都是掉腦袋要命的活。
永連拽上一條大刀魚,呲牙咧嘴的亂擺動。他一邊摘鉤,一邊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今年多大?”。李春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弄蒙了,遲疑了一下,答道:“咋了?三十多了?!?br />
“那正好,”永連把漁線重新放進海里,抬頭瞅著李春,把心里的盤算一股腦倒了出來,“王二丫寡居多年,一個人領(lǐng)著孩子過日子,也不容易,你搬到一起住算了?!崩畲耗挠羞@個心理準(zhǔn)備,一時無語,愣住了。
李春在膠東娶過媳婦兒。那年媳婦兒有孕在身,正趕上日本鬼子大掃蕩,往山里轉(zhuǎn)移時被子彈擊中,母子雙亡。李春正在各村忙著組織村民“堅壁清野”,聽到噩耗,一下暈了過去。醒了,立下警言“不把小鬼子趕出中國,誓不為人!”打那以后,再也沒想過兒女情長之事,滿心里只有復(fù)仇兩個字。眼下,局勢緊張,哪能再連累別人。永連猜透了李春的顧慮,干脆直接挑明:“前幾天,她家飯館的伙計,家里有事,辭去后廚的活,回山東老家了。飯館正缺人手。你先搬過去住,這些事以后慢慢相處再說?!庇肋B停止搖櫓,臉色嚴(yán)肅起來,補充說道:“眼下日本人正在追捕你,你連個住處都沒有,難道天天住船上?”
永連一通“逼迫,”李春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他沒看走眼,永連是條好漢。他心存感激,“好,聽你的,先住下。”船已快到馬欄河口外了,倆人釣了十多條大刀魚。收起線便往馬欄河西側(cè)岸邊的南大町趕。王二丫的飯館就開在街道邊上。
夜深人靜,路上行人稀少?;璋档穆窡粼谇镲L(fēng)中搖曳,燈光映照在河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沿街店鋪大多早已打烊,只有二丫在后廚忙乎收拾鍋碗瓢盆。
倆人拴好船,悄悄上岸。沿著房后的暗影來到后廚門前,輕輕敲著窗戶?!罢l?”屋里傳出二丫驚恐的聲音。“是我,是永連三哥。”永連壓低嗓門回答。
聽到三哥熟悉的聲音,二丫麻溜打開門。倆人閃進門,長呼一口氣。有幾次永連和李春在這里碰面,喝著酒研究工作上的“事”,對李春并不陌生,看看人家的言談舉止,打心眼里佩服,甚至暗生好感。李春的身份大約也能猜出七八分。
二丫趕緊張羅起來,“快坐下,先喝口水?!闭f罷,手腳利落地弄幾盤菜,又挑了一條最大的刀魚燜上,一起端了上來。她知道出海打魚的人,回來一定得喝幾盅,解解乏。
永連抿了一口高粱燒,開門見山地說:“二丫,你李大哥遇難事兒了,今晚就住你這里?!痹捯魟偮?,二丫的臉色騰地一下,紅得像盛開的桃花,艷艷的。二丫嚇了一跳,手中的酒壺差點掉地上。
永連知道二丫誤解了,連忙解釋道:“是這樣,你李大哥遇到事了,想在你這里住一段時間,避避風(fēng)頭?!迸ゎ^瞅一眼原先廚子住的偏廈子,“你把這間屋子收拾一下,對外就說是山東家的親戚來大連找活的?!倍疽宦牨闼斓卮饝?yīng)下來,“喲,這不算事。你就放心地住這里,有我王二丫吃的,就有你吃的?!?br />
二丫滿心高興。這年月一個婦道人家開個飯館,不知有多難,有個好男人在旁邊幫一把,她是巴不得。何況李大哥不是一般人,是個干大事的人。二人對視一眼,微妙的感覺漫過全身,“那就謝謝你了?!崩畲耗樕下舆^一絲窘態(tài)。二丫樂顛顛地轉(zhuǎn)身去收拾屋子。
倆人舉杯,都喝了一大口酒,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李春這才把早上收到的指示,簡略地說了一遍。“配合大連放火團的行動,破壞日本人的軍用物資儲備,減輕膠東抗日前線的壓力。”李春低聲說道:“定時燃爆裝置近期就到。”
有一位網(wǎng)友這樣評價:
——此篇小說成熟飽滿。引人入勝。作者憑借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匠心獨運的構(gòu)思,斐然成章。情節(jié)上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氣呵成;語言凝練精致,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方言恰到好處的使用,使作品更具真實性和親切感。作品多角度突現(xiàn)了大連地區(qū)黑石礁至小平島一帶海域的風(fēng)土人情。這是一部不可多見,不可多得的通過描寫大連人民在抗戰(zhàn)時期團結(jié)一心,同仇敵愾,抗擊日寇的感人故事,充分表現(xiàn)了中華兒女的家國情懷和英勇氣概的優(yōu)秀作品。
這位朋友,您的贊譽和肯定,讓我汗顏!在這里,我十二分感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