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農貿綜合市場里永遠都是那么的擁擠，那么的雜亂無章；總是，橫七豎八的車一輛挨著一輛；五花八門的人，一個擠著一個。要給這樣一個連空氣都壓縮得凝聚在一起的市場里送貨，就是我最頭疼的事了。如果是徒步也許我會見縫插針地擠過去，可我卻駕駛著這樣一個承載著十八噸大白菜的龐然大物，擁擠在這連呼吸都很困難的人群中，而傲慢的人群又是那么的無視這個龐然大物，就像過斑馬線時車輛禮讓行人那樣理所當然地寸步不讓；更何況凌晨四點鐘的菜市場里又是那么的昏暗。好不容易挨到貨主指定的攤位前時，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汗流浹背了；正當我打量著角度準備塞進那個緊頭連邊能停下車子的攤位時，卻被一個人嚎叫著伸手攔在了前面。
　　 “不好”我潛意識里覺得出事了，我趕忙摘檔拉手剎探頭去查看。
　　 你瞎啊？那人沖我咆哮著：下來看！
　　 我開門跳下車查看：是盲區(qū)葉子板剮蹭了放在地上的一筐西紅柿。
　　 原來沖我叫喊的是我的貨主的鄰居——一個販賣西紅柿的小商販。
　　 我心疼被蹭掉的葉子板，也照價賠償了那筐被我蹭破了筐子的西紅柿。
　　 停好車后，在貨主吆喝著叫賣大白菜的時候，我坐在昏暗的駕駛室里，心情卻怎么也不能平靜，到底是什么讓一個販賣西紅柿的小商販是如此的猖狂？而那句：你瞎啊！卻如寒山寺的鐘聲一樣，轟鳴在這吵雜的菜市場里，縈繞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
　　 你瞎??！
　　 你瞎啊！是啊，你瞎??？我卻不由自己地笑了，因為，我想起了瞎子。我想，假如我真是瞎子，是不是真的敢驅車壓死那個沖著我叫喊的小商販，而不是照價賠償那筐僅僅被損壞了筐子的西紅柿？
　　 只要你錢多，你就朝這打！瞎子把腦袋抵在郝阿舍的胸口上，指著自己的腦門說。
　　 郝阿舍被氣得面色鐵青，嘴唇發(fā)紫；而他舉起的拳頭猶如一柄銅錘一樣在空中抖擻著，但最終卻還是慢慢地垂了下來；大概是他想起瞎子和朝天佑的那次爭斗了吧。
　　 那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虎背熊腰的朝天佑竟然被瞎子給干翻了；瞎子一招猴子偷桃險些摘了他的鈴鐺?？僧敵煊右Ьo牙關強忍著疼痛站起來的時候，瞎子卻倒了下去，瞎子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著口吐白沫，兩只鵪鶉蛋似的眼球，仿佛要告訴人們他死都不能瞑目；于是警車開道，被救護車送去了縣人民醫(yī)院的急救中心。是的，朝天佑在這場大戰(zhàn)中輸了個一塌糊涂，他來不及處理身體上的傷痛，就被傳喚去派出所調解這場民事糾紛了，警官給他的調解協(xié)議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著：恃強凌弱，毆打殘疾人。所以朝天佑必須賠付瞎子所有的醫(yī)藥費用，還有精神損失費，營養(yǎng)補助費等等……朝天佑輸?shù)氖悄敲吹钠鄳K，賠禮道歉后經瞎子點頭同意，才以賠付瞎子三萬三千元的代價平息了這場糾紛；可他卻因此而賣掉了家里的牛，也賣掉了羊，甚至砸碎孩子的儲錢罐，也沒舍得給自己買一帖傷濕止痛膏來慰籍自己受傷的心靈。
　　 三萬三千元??！這一拳頭下去，要打掉三萬三千元的話，他郝阿舍就算掉了腦袋也不能吃這個啞巴虧，別說是因為一頭牛了，更何況現(xiàn)在的那頭牛才能值幾個錢呢？所以這個把一手小洪拳耍的虎虎生風的人——曾經一拳打死一條惡狗的狠人，卻慫了下來。
　　 自從瞎子經營的二手汽車貿易公司倒閉后，他就改行做牲畜交易，倒賣起牛羊了。這不，因為一頭牛，瞎子又和郝阿舍干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那段時間，牛羊價格一路狂飆，尤其是那些改良了的品種牛，什么西門達爾、夏洛萊、安格斯什么的簡直就是天價，見個的成年牛就值一萬大幾的人民幣；就連剛剛落地的牛犢子也值三五千元。很自然，在這樣的市場行情下，像瞎子這樣的牛販子們都是日理萬機，走街串巷地忙碌著想撈一筆錢?？伤麄儏s面臨著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牛像當年香港歌星演唱會的門票一樣，是那么的一票難求。兩個月內，瞎子走訪了方圓幾十個村莊，竟然沒有收到任何一頭牛。好不容易摸索到郝阿舍家那個破舊的牛圈里。當他撫摸著郝阿舍飼養(yǎng)的那頭純種西門達爾母牛的脊背時，那種激動的心情仿佛是在撫摸著自己老婆的身體。誰會想到郝阿舍這個從來都不過問農事的農民，在感到無望當武術宗師之后，竟然也想依靠養(yǎng)殖牛羊來發(fā)家致富了，而且還能將一頭母牛飼養(yǎng)的如此得精致?？茨瞧教沟募贡常喼本褪且黄ュ\緞；光滑圓潤的臀部配著紅白相間的毛色，鮮亮得幾乎能讓人忘情，而那富態(tài)中透著秀麗的頭型，搭配著括弧型的犄角，能讓人聯(lián)想到圣誕夜里頭戴銀光的十六歲的少女。郝阿舍能將這頭母牛當自己的孩子一樣飼養(yǎng)，就足以表明他浪子回頭的絕心，可接近家徒四壁的他，看著草場涼曬著的那幾根已經霉變了的玉米秸稈時，又不得不暫時中斷致富的夢想了。他自己用碗盛飯吃都得精打細算，而那頭牛要用槽盛草料吃呀！所以郝阿舍不得不忍疼割愛將它賣掉，但在價錢方面一定要賣到自己滿意為止，所以當瞎子一條胳膊摟著牛的脖子，另一只手揣在衣襟下對他說：他叔，這個價賣不賣？他就作出扭頭就走的姿勢，將一手叉在腰間，另一只手連連擺動著說：低于兩萬二，不賣。這態(tài)度就表明了低于這個價錢，這事就沒得商量，而瞎子又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在無利可圖的條件下，就不得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可是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瞎子又出現(xiàn)在郝阿舍家那破舊的牛圈里。經過一夜的反復思量他最終想出了對策，他要將這頭牛賒回去，以圖緩解高昂價格的沖擊，而郝阿舍急于賣牛的原因，只是因為草料短缺卻不是因為缺錢花。所以在郝阿舍為草料，而瞎子為賒的目的下兩人達成了共識，最終以兩萬八千元的價格，郝阿舍將那頭如同畫中走出來的母牛，以為期三個月的期限，賒給了瞎子。
　　 所謂天道輪回也就是這么回事。就在瞎子賒去郝阿舍的那頭母牛后，牛價就開始下滑了，只是短短的幾天時間，就一下子跌到了谷底，這對瞎子來說，無疑是一種沉重的打擊。雖說上天關了他的窗的同時又為他開了門。盡管他瞎子有神來的一摸，盡管他摸摸牛的頭和脊背，就能精準的估摸出牛的重量，甚至能宰多少斤凈肉都是分毫的不差，可他依然沒有估摸出這市場行情的跌宕起伏。當他觸摸到那堆積如山的飼草，在那群連賒帶買弄回來的“爹”們地狼吞虎咽下漸漸消瘦的時候，瞎子的心也跟著緊緊地收縮了起來，并且伴隨著陣陣的絞痛。
　　 可三個月的期限轉眼就到了。郝阿舍也不是腦殘，他要在瞎子破產之前將欠款追回來，于是他就幾乎是一天一躺地往瞎子家跑。剛開始瞎子也是本著給不起還能認得起的以誠信為本的原則來一拖再拖。他總是說：實在沒辦法了，等行情稍微好轉點，把牛賣掉就給錢?？墒请S著時間一天天的流逝，而市場行情并沒有半點好轉的情況下，瞎子最終是徹底的崩潰了，他開始怒罵：郝阿舍是個騙子，是壞了良心的東西，怎么能以次充好將一頭快要瘦死的母牛高價賣給他？怎么能欺騙他這個大燈不亮，生活在黑暗里的瞎子呢？
　　 郝阿舍怎能承受這樣的冤枉？可是事實上幾個月下來，那頭母牛已經被瞎子飼養(yǎng)得瘦成皮包骨頭的模樣了，而他賒給他的明明是一頭如花似玉的的母牛，怎么就成以次充好拿快要瘦死的母牛來騙一個瞎子了？可當瞎子要他拿出賒給他金玉似的母牛的證據時，他卻拿不出來。我們山里人買賣一頭牛，在潛意識里就沒有擬訂合同的說法，都是憑借最古老，最質樸的人情世故來做這樣的買賣的?？墒窍棺訁s不按套路來，這就讓向來脾氣暴躁的郝阿舍恨不得用他那曾經打死過惡狗的拳頭來揍死這個可憐的瞎子。然而他最終也沒敢將這一拳頭砸在這個可憐的瞎子的腦袋上。他膽怯了。他慫了。他害怕這拳頭砸下去不但連那頭被折磨，被虐待成皮包骨頭的牛都沒了的同時，還得賠付幾萬元的醫(yī)藥費。
　　 瞎子名叫姚國吉，是我們村里人，也是我大舅的二兒子。算起來，他是我表哥。瞎子原本是個可憐人，自幼就雙目失明而且體弱多病，小的時候見人就躲起來，他不敢接觸任何人，他傾著耳朵聽見有誰怒吼的聲音，就會哆嗦在角落里哭泣?？删褪沁@么一個用我村里人的話說的“慫人”，在長大后的某一天卻變得豪橫了起來；他能貸二百萬的巨款來創(chuàng)辦汽車貿易公司，這也是很多人都想不通的事；就像我大舅聽說村口的那臺變壓器能將什么的電流由強變弱，又能由弱變強的事是一樣的想不通的。可是這個“慫人”卻在這個與變壓器相似的生活環(huán)境里變得豪橫了起來。
　　 就像瞎子罵郝阿舍：你還騙我一個瞎子，我眼瞎，心沒瞎，如果眼睛亮著，就憑你的智商能騙得了我？而郝阿舍回罵，你不就是憑眼瞎，才豪橫么？如果你不是瞎子，你還不是和我一樣是個沒智商的可憐蟲。瞎子似乎真的憑借著眼瞎而變得蠻橫了？我想，假如真的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不用賠那筐西紅柿？可我畢竟不是瞎子。
　　 而我與瞎子的過往也是緣于這輛因為大燈不怎么明亮，能壓爛西紅柿，也讓我受遍人間冷暖的破車。
　　 建王明鄉(xiāng)政府辦公樓的時候，我攬了那棟樓上打混凝土的活。那種霸王活，苦，更臟；要使出渾身的勁來扶泵放漿，所以就根本顧不得泥漿會濺得滿身，滿頭。干完一天的活后，我感到似乎沒有了魂，渾身酸痛得連骨頭都是軟的。澆筑筏板基礎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將濺滿泥漿的衣褲和鞋子脫在門口后就倒頭睡著了。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起床準備去工地。臉也不洗，牙也不刷，就這么去吧，反正今天干完就會休息兩天?？僧斘易叩介T外去穿那套臟了的工作服時，卻怎么也找不見。我放在門口的衣服呢？我沖著還沒起床的梁晶喊。
　　 我扔掉了。梁晶睡眼惺忪的愛搭不理地回答我。
　　 你把那扔掉干嘛？
　　 臟的跟豬皮一樣，我干嘛不扔掉？
　　 我干活的衣服嘛……
　　 干活的衣服就不能洗？
　　 不管我怎么說，梁晶總能對答如流。接著她又來了一句：“誰家男人沒干過？”緊接著又說：“別人都沒臟的跟豬一樣?！?br />　　 我氣不打一處來，可我又找不到懟回去的話，怔了半響竟弄出一句：“你告訴我誰家男人干活穿的有多干凈？”
　　 “我哥也是干活，他沒在哪兒當官吧？人家回來咋就能洗刷的干干凈凈的？”反倒是人家有理了，梁晶居然翻起身沖我嚷。
　　 你哥干的啥活？我干的啥活？
　　 你咋不干去？
　　 好像你哥有多能干？不就一破司機么？
　　 我和梁晶就這么吵了起來。
　　 可是緊接著她說：“破司機！有本事你也當個破司機呀！”
　　 這句話卻傷了我的自尊心。她言外之意就是嫌棄我沒本事。是啊，我沒本事，我搞不了計算機，干不了高科技，做不出飛機，造不了大炮，我還做不成一個破司機？我不能讓我的妻子是這樣的看不起我。就這樣，在我和梁晶的冷戰(zhàn)中；在我干完活的第二天，我就去東方駕校蹭B2駕駛證了。我在心里發(fā)誓，我一定要當一個破司機。
　　 事情難道就這么的巧嗎？就在我拿到B2駕駛證的第二天，那個下著蒙蒙細雨的早晨，瞎子來我家了。當時我正蹲在屋檐下，剝那堆因收回來后就沒人過問而發(fā)了芽的黃豆。忽然聽見門外狗叫的厲害；好像有人在喊著什么，于是我出門去看。只見瞎子站在雨中，佝僂著身子，微傾著腦袋，側耳傾聽著，像是在仔細地辨別著方向。而我家的黃狗似乎要拼命掙脫鐵鏈似地沖他狂吠。
　　 “哎呀！老哥，稀客，啥風把你吹來了？”我趕忙迎上去問。
　　 “沒風，雨倒是下的很大?！毕棺有χ蛭疑焓?，示意我他腳下的地上還放著一箱純牛奶。接著說：“我來看看姑姑?！?br />　　 “姑姑不在我家，在老二家?！?br />　　 瞎子，我大舅的兒子，我的表哥，來看他的姑姑，我的媽媽，卻不知道我媽是和我弟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晌疫€是攙扶著他走進了客房。他很拘謹?shù)刈谏嘲l(fā)上，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水珠。我趕忙拿一條毛巾遞給他。就這樣，我們寒暄了一會兒。
　　 “我聽說你蹭大車駕駛證了？”瞎子忽然問我。他仰起頭面對著屋頂，兩只白色的眼球上方的肌肉抽搐得很厲害。
　　 “昨天才拿到?！?br />　　 “那，給你弄個高欄跑么？”
　　 “我也是想弄個跑，可是沒底氣，一來是沒錢買車，二來我對車是一竅不通的?！?br />　　 “那怕啥，哥是干啥的？哥給你弄個和梁勇的那一樣的四橋車?！毕棺雍鋈缓苡芯珰馍竦嘏闹乜趯ξ艺f。
　　 “哦！”我才想起，他本來就是做二手汽貿的。就這樣，我和瞎子三下五除二就以我付五萬元的首付，每個月打五千元，再打二十四個月的方式交易，我現(xiàn)在開著的這輛破車。
　　 在辦完所有的車輛交易手續(xù)后，我就迫不及待地約梁勇，我們一起搭伙著去四川。那天，我們裝的是洋芋，由于天氣特別冷，梁勇總是以一個老司機的腔調告訴我怎么蓋棉被，怎么鋪塑料。他說：“弄不好，給人家把洋芋凍了，就得賠錢?！边€說：“車跑起來是不會凍的，就怕停下來時凍?！庇终f：“一到陜西地界上就不怕被凍了?！?br />　　 就這樣我滿懷熱情地上了去往四川的高速公路，可是在我行駛不到十公里路程時，我的車子卻拋錨了，一股黑煙從引擎蓋冒出來，籠罩了整個擋風玻璃。車子也同時熄火了。我趕忙借助慣性把車移到應急車道上?？闪河略缫岩涣餆熕频嘏芰恕?br />　　 梁勇在電話里告訴我，怎么叫拖車，去哪家汽修廠修車，還說一定要和貨主打電話說明情況，又一再叮囑我，把人家的洋芋操心著別讓凍。
　　 怎么操心呀！這么大一車洋芋，在這寒風凜冽的公路上，讓我怎么操心，就算我的內褲都給洋芋做保暖措施，也只是杯水車薪呀！
　　 果不其然，洋芋給凍壞了，當然我是給人家賠償了。修車又花兩萬多。這樣的損失對我來說，幾乎能讓我對生活感到絕望。可修理工說的：“這車三大件都不行了，明顯就是車販子當你是小白的?！边@句話卻讓我對瞎子恨之入骨，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大舅的兒子，我的表哥，會騙我？
　　 于是，我找到瞎子。
　　 那是在瞎子汽貿公司的辦公室里，瞎子還是坐在沙發(fā)上，仰起頭面對著屋頂，兩只白眼珠子上方的肌肉同樣是抽搐得很厲害地說：“兄弟，咱們都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活著，更別說一輛二手汽車！”
　　 買一雙襪子，不合腳都有個退換，你總不能讓我花幾十萬弄堆爛鐵吧？
　　 生意就是這樣，我也貸著銀行幾百萬的貸款，兄弟，行的話讓銀行不向我要利息了？瞎子反而將我一軍。
　　 可我心里服不下。
　　 后來在梁勇和幾個朋友地建議下，我決定起訴瞎子?？墒悄翘煸诜ㄔ?，當我把那張購車協(xié)議書遞給我法官時，法官卻很嚴肅地告訴我：“去，給人家履行去。你這協(xié)議上就沒有注明車好還是車壞，也沒注明售后怎么的。再說根據你說的那人是個瞎子。”法官搖了搖頭又說：“我就想不通到底是你瞎還是人家瞎？”
　　 是啊，到底是我瞎，還是瞎子瞎？至少我還能知道這車是紅顏色的，瞎子恐怕連這車是什么顏色都不知道，我又能讓他給我保證什么呢？
　　 我沒有識別人心的慧眼，和瞎子沒啥兩樣。可我的確又不是瞎子，所以我也無法和瞎子匹敵。這時我看到車窗外冷清的市場里，那昏暗的燈光下，停著一排排裝載著蘿卜、白菜、黃瓜、西紅柿的高欄貨車，像是一個個瘦骨嶙峋的公牛，懶懶散散地臥著。
　　 已經是深夜了。熬吧，熬到明天早上賣完這半車白菜，趕緊回家吧！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