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說說地瓜的好(散文)
一
寫過一篇散文《地瓜是個寶》,說過地瓜的好,但仍覺得意猶未盡。那天,從鄰居“長波”的地下室裝了一兜回家。長波說,是去20里外的大山口地瓜地罱的地瓜,看樣子有200斤。他遇到我這個喜歡地瓜的人,便嘮叨起來:地瓜好,扔在地里凍壞,太可惜了。他的姐姐當年出嫁的嫁妝,就是秋天罱的100多斤地瓜切成干,父母讓她帶著,飼養(yǎng)一頭肥豬,把日子過起來的……
地瓜是最甜蜜的“嫁妝”,可能這是古今奇觀。相比現(xiàn)在的嫁妝是多少個W,我覺得曾經(jīng)的嫁妝更有溫暖甜蜜的意義。地瓜和數(shù)字,代表了兩個時代。
胃不好,吃地瓜打嗝。得了糖尿病,吃了增加血糖值。這些理由都不要講。富貴病吃了地瓜說不定就好了。地瓜屬于窮人的口糧,理由成立啊。遇到朋友請吃飯,上了兩盤子地瓜拔絲,顧不得禁忌了,就大快朵頤。
這道菜,在榮成的“公社山莊”、“老時代”等飯店,都有。我一下子想起,當年鄰居結(jié)婚,就是以地瓜拔絲作為當家菜的。因為砂糖憑票供應,很珍貴,地瓜拔絲的身價也就顯得高了。那時有蘋果拔絲,蘋果是稀罕物,農(nóng)家就舉一反三,用地瓜和土豆拔絲,一下子在家鄉(xiāng)打開了局面,不愁沒有婚宴的主角菜,現(xiàn)在叫硬菜。
地瓜拔絲,是農(nóng)家的經(jīng)典菜,經(jīng)典常常是對平凡的不斷挖掘加工得來的。
拔絲,是魯菜的一大特色,據(jù)說考廚師,現(xiàn)在都要考“拔絲”這個項目,拔絲水平要一米不斷,拔起的絲線要光彩閃耀,看著有食欲。我覺得魯菜的手藝,首先來自民間,農(nóng)婦才是魯菜的發(fā)明人。
二
美食是講色香味形感的,上鍋的(那時沒有專業(yè)的廚師,做飯菜的就稱“上鍋的”)把地瓜切成方結(jié),切成長條,甚至弄成球狀的,費盡了功夫。將切好的地瓜放進花生油里炸,油香甚濃,真是絕配,簡直就是一次味道的涅槃。將白砂糖熬成糖稀,趁熱倒進炸好的地瓜上,地瓜塊渾身沾滿糖稀,然后裝盤,這個過程要求迅速,生怕凝固。要趁熱上桌,吃席的人,早就把筷子舉在半空,要做一次“秒殺”??曜訆A起一塊,拉出長長的絲縷,絲縷透著明亮,就像街上耍手藝的拼糖畫那般美妙。放進口中,要刺啦幾下,為了降溫。
這是一道最懷舊的菜,是地瓜的最高級形式。曾經(jīng),母親活著的時候,我要求吃這一口,母親還是以各種理由拒絕了,費油,費糖,費事……但依然給我希望,說等我結(jié)婚辦宴席的時候一定來一大盤地瓜拔絲……
嗯,我懂得了,那時吃才是甜上加甜。再怎么貧窮,也不忍扼殺那一點點的奢望。隨著生活水平提高,前幾年我真沒少吃飯店的大餐,可能夠記住的美食,讓我一下子就想起的,真不多,鄰居婚禮上的拔絲地瓜,那甜甜的線兒老長,纏住了我味覺,理不亂,勁道而不斷。我想這就是最美的鄉(xiāng)愁記憶吧。
在地瓜上做文章,是農(nóng)家的本事。地瓜好,好在可以凍地瓜餞。曾經(jīng)不識這個“餞”字,讀作了zhan,母親也不忍提起,因為有一種甜食叫“蜜餞”,生怕勾起了欲望。
寒冬入九了,天寒地凍,老家老街的母親們就開始做地瓜餞了。去皮,切成肉丁塊,用高粱蓋子上鋪開放在墻頭上,最好下場雪,凍上幾天。
怎樣吃,是學問。放進石臼子里搗,但不能搗碎,幾乎是搗成圓粒,用來下鍋煮粥,我們那叫“餞餌”,甜度增加幾分,兩碗下肚,早忘記了糖果蜜餞的滋味了。
三
冬天的夜長,坐在炕頭上嘮嗑,有時覺得也無聊,母親就生一把火,炒一笸籮凍地瓜餞,吃起來“咯咯”地響,勝過爆豆吃。曾經(jīng)的日子,不舍得炒花生,凍地瓜餞就是替代品。美好的生活,靠的是自己創(chuàng)造,沒有誰可以把甜蜜送到我們的嘴邊。
餞,是甜,甜并非完全來自成品釀制,農(nóng)人用古老的智慧,不斷尋找著自己的甜。有意思的是,家里有爸爸在外工作的,常用一塊大白兔換我們一兜地瓜餞。擁有了不同的蜜餞,彼此都很開心。那時我們根本就沒有“仇富”的心理,仿佛我們覺得吃地瓜餞是一種榮耀。
一壺酒,一碟香炒花生米,這是多少飲酒人的標配,可在我老家,更豐富。或許因為那年頭,炒一碟花生米太破費,用作油料還不足,哪舍得炒了吃,于是人們將花生米和凍地瓜餞放在一起炒,而且餞兒多過花生米,往口里夾一粒地瓜餞不心疼,而炒花生米則成了點綴和調(diào)味。那些年,鄰居冬晚串門嘮嗑,炕頭上總要擺出點零食,80%的是炒地瓜餞。拿得出手,有儀式感,不寒磣。記得我父親的老伙計“振東”大叔還能吃出我家的地瓜餞是凍過幾個日頭的,但他沒猜出為什么這么甜,因為母親炒制時加上了一點糖精。他猜測的方向錯了,說一定是硯山頂上的地瓜,否則不能這么甜。謎底揭開了,振東大叔說,是“義嫂地瓜餞”甜。(義嫂是鄰居稱呼我母親)這是農(nóng)家的奢侈,我們擁有了困窘中的奢侈,鄰居共享,使得冬天的夜晚,溫暖而甜蜜。甜蜜的地瓜餞,一直成為一道永不失去糖分的小吃。有人說,香炒花生米是天下第一下酒菜,我覺得,這個“第一”的前身應該是地瓜餞。
那些年夜里嘮嗑,用不著準備什么話題,就一個地瓜,聊一冬,都不帶重復的。
我佩服母親炒地瓜餞的手藝,炒熟的地瓜餞,表面焦黃,誘人垂涎,原來是炒制時在鐵鍋里加了河沙,地瓜餞著色也均勻,炒熱的河沙裝在布帶里,放進被窩,寒冷驅(qū)散了七八分。這是生活的智慧。所以,日子過得盡管艱難,但沒有寒苦?!爸扉T酒肉臭”,農(nóng)家餞兒香。那時,我的父母鄉(xiāng)鄰,從不與人攀比,精心打理著自己的小日子。這份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影響著我,勤于耕耘,自食其力。
四
地瓜結(jié),包包子,那是肉一般的美食。那些年,要割上幾斤豬肉,除非遇到過年,而過年也就是幾天,真正的生活,就在平常。吃頓包子,在如今是稀松平常的事兒,曾經(jīng)一年吃幾次包子,掰著手丫子就數(shù)得清。想吃香的,炒著吃;吃酥的,烙著吃;吃鮮的,包著吃。農(nóng)人是敢于嘗試探索的,我的鄰居就有“包香吃”的說法。這種語言,可以馬上增加食欲。地瓜切成小方塊,不折秤,幾個地瓜就切一大盆地瓜結(jié);然后將炒好的花生搟碎成沫兒,再來一小把芝麻粒。一番攪拌,醒上十幾分鐘,地瓜結(jié)就滋上了香。最后把泡好的大豆倒入,成了最好的“香餡兒”。地瓜香,大豆香,花生香,芝麻香,四香合一,一個主角是地瓜,一旦搭配好了,就蝶變?yōu)槊朗?。怪不得清詩人吟句夸贊地瓜香“切玉香同筍入廚”。地瓜如玉,其香如筍。范成大更是遇到地瓜就沒出息了,“土薯割玉勝南京”,多少京華不如薯。有意思的是,六十年代,新媳婦回娘家,婆婆就要蒸一鍋這樣的地瓜結(jié)香包子作為禮物。從未有人告訴這個習俗的意義,我想,可能是告訴新媳婦的娘家人——閨女在婆家可是最“吃香”的了。所謂的“吃香喝辣”的,是否是從這里來,不得而知。美食關乎人情,人情在于和諧,無需言表,一個地瓜結(jié)包子就表達出萬千溫言暖語。出自農(nóng)家的東西,都有個講究,用老家人的話說,窮也要講究。
曾經(jīng)并無烤地瓜,正兒八經(jīng)把地瓜架在爐膛里來一番香糯更新,那是八十年代后的事了。母親把鍋里的飯熥好,灶膛留下柴火的灰燼,趕快去地瓜閣子上摸兩個地瓜,捅在灰燼堆里。慢火滋滋啦啦,給地瓜慢熟的時間,焐上半個小時工夫,掏出來吃,地瓜瓤軟糯流汁,吃飯一定要留著肚子,不能吃飽。尤其是大雪天氣,捧一個從灶膛掏出的焐地瓜,在雪中來回拋起落下地降溫,要比現(xiàn)在的孩子做游戲好玩多了。
不過,我們慢慢地摸索出經(jīng)驗來。地瓜要選山野薄地的,地瓜水分少,而且紅瓤的最好,看著舒服暖心。那時還沒有“煙薯25號”這個品種,更沒培育出“蜂蜜罐”品種,還沒有走進品牌時代,不得不承認,日子是逐步走向精細化了。我們一般要撿一些長相好的地瓜,放在近日的地方,這叫“控”,就是借助陽光,濾掉蒸發(fā)掉水分。焐地瓜時,最好在灰燼里埋下幾顆帶殼的花生。吃時,一邊剝著花生米,一邊咬一口熱乎乎的地瓜。地瓜和花生米是絕配。大人們說,這樣吃很養(yǎng)胃。那時,還沒有什么“三九胃泰”,可能得益于這種吃法,保護了我們的胃口。人說,喝小米粥養(yǎng)胃,我們這的小米也是稀罕物,不能頓頓喝,地瓜完全可替代。
五
地瓜,也可以搖身一變走向外面的世界。數(shù)落一下老家人,好像都有親戚在外面,年關到了,總要表示一下,于是秋天就在墻頭上、樹木上,掛上熟地瓜干,半干收起來入壇,封閉半個月就上了霜。扯一件干凈的粗布,縫一個布帶,往公社的郵電局柜臺一放,就把那份甜甜的鄉(xiāng)愁寄走了。老家信伯的大兒子在哈爾濱,曾經(jīng)給我父親捎來一架理發(fā)推剪,這可是高檔的稀罕物,父親感激不盡,年年郵寄熟地瓜干,以示不忘。若沒有地瓜,怎么平衡這段鄉(xiāng)親的善意溫情呢。父親就常常念叨地瓜的好,千里寄瓜干,一點也不亞于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農(nóng)家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地瓜干,不亞于大紅包,不遜色于山珍海味。
說起地瓜的好,最令我緬懷的是地瓜干可以換糧票。我考學離開家鄉(xiāng),母親知道我吃學校的供應糧不夠,便趁著秋末未上凍去地里罱地瓜,切成干,晾曬好,背著袋子,帶著介紹信(村里出具介紹信,證明家人有在外面工作或讀書的),到公社糧管所兌換糧票。真神奇,二兩糧票,幾分錢,買一個煙臺烤餅。咬一口香噴噴的烤餅,就像母親在身邊看著兒子微微地笑,卻又感覺十分對不起母親。那種矛盾,總是如一個小鐵錘,敲擊著心……
說地瓜的好,太膚淺了。母親無法給我多么好的食物,但給了我一份難忘的溫暖。
我讀了兩年高中,是走讀,冬天帶干糧,常常就用小手絹包兩只熟地瓜,作為午餐。那時還嫌自己太丟人,跑到操場南的地堰下吃?;蛟S,太平常,就不覺得地瓜的好。如果掐去那段帶地瓜干糧的日子,我不知怎么能度過那段歲月。
說起地瓜的好,從以地瓜為主糧的年代走過來的人,都會講出一堆地瓜的故事。打開故事,就噴著地瓜的香。我不屬于六十年代出生的“地瓜孩”,但我經(jīng)過靠地瓜救命的挨餓日子。
言由衷出,我還是要說地瓜的好!
2024年12月24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