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牛牯坪殺年豬(散文)
冬日晨,黔城如被白紗巾罩著,清冷,卻不見霜痕。綠化帶的葉,灑著清圓剔透的銀珠?;野椎奶炜眨瀑e館漂過的白床單。上了高速,空中的灰白,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幾片綴著白的幽藍。幾縷纖云,悠閑地親近著湛藍,于峰巔臭美,仿若哪位丹青涂抹山水時,隨手灑落的幾筆白。
牛牯坪屬芷江(縣),卻與麻陽(縣)交界,是個極其偏僻的高山鄉(xiāng)鎮(zhèn)。羅舊(鎮(zhèn))下的高速,就一路山道彎彎,盤旋而上。這雖是冬日,但沿途的草木卻極富內(nèi)涵,色澤駁雜,搖曳生姿。汽車的轟鳴,聽不到溪中的潺潺流水聲,也聽不見風(fēng)中山鳥劃弧的悲鳴。
舅舅家,在牛牯坪鄉(xiāng)政府壟里,背靠大山。庭院后,山木疏朗,枝椏縱橫,稀疏駁雜,在暖陽中抖著精神,似與舅媽述說,今日來客了,都是去年的熟客。落木蕭條的干枝,掛幾片皂葉,留幾粒還未啥得隕落的種子,袒露出黵黑色的肌膚,在清冷的寒風(fēng)中微微顫動。菜園子,白菜、蘿卜似乎比去年大蔸些。竹林青翠濃郁,在微風(fēng)中搖頭晃腦,預(yù)示著來年春筍多,仿佛又在嘆息什么。細心留意,其每一處結(jié),灰白的像是默哀什么人,又仿佛是歲月鐫刻的印記。
舅媽去哪了?去年,我剛停好車,就聽到了她老人家說話。語言是地地道道牛牯坪獨特的方言。記得還在田塍上,舅媽就站在了門口,遠遠地目視著。她著一件花圍裙,面帶笑容,特引人注目。一看就知,是個勤快的老人。
舅舅家是兩層的木樓,這是他們用盡一生的積蓄建的。廚房是偏屋,很別致,也很寬敞。其靠山體一側(cè),有一個湘西特有的高煙囪磚砌灶臺;中間和入門處各有一火塘。火塘很原始,就地挖了個窟窿,放一個三腳鐵架?;鹛晾?,大蔸的濕柴,煙熏火燎的,圍坐一起,拉拉家常,還是很溫馨的。在寒冬,已好久沒感受這種煙熏火燎了,廚房很暖和。每次去,舅媽就像廚房的大總管,安排幫襯的鄉(xiāng)親井井有條。鹽,放哪;酸辣椒,在哪。她都能一一很快地給你拿來。她就像一個,永不知疲倦旋轉(zhuǎn)的陀螺。去年,她告訴我七十二了,舅舅七十八。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把他倆的年齡搞顛倒了。后來,同桌吃飯的說,舅媽的確還只有七十二。她這個年紀,在城里,應(yīng)該是手舞折扇翩翩起舞的廣場大媽。
離開時,舅媽說,明年再喂兩頭大肥豬,到時你們一定要來吃“泡湯”(殺豬頓血、肉、蘿卜的美味佳肴)。我們這次到時,屠夫已宰了一只。廚房,與往年一樣,煙霧繚繞,但已見不到了舅媽的影子。掌廚的,已換成了她媳婦。地上的火塘,中間那個填平了。靠門那個火塘,燒著一個大濕樹蔸,紅紅的,冒著煙。幫廚的說著牛牯坪的方言,尤其她媳婦的口音,讓人感覺舅媽還在。然而,代龍夫婦說,舅媽確實不在了。前不久,因摔了一跤,她不幸離世。
冬水田透明如鏡,幾不見植被,倒是田塍的冬綠,零星地能瞅到一線綠的生機。白鵝在水中的豐腴照,絲毫不輸秋日的富態(tài)。幾只煽動著翅膀,“咯港咯港”,說著今日牛牯坪的故事。鵝鴨,吃吃地在禾蔸里弄起水響,是想從中嘬起田螺泥鰍,可惜我不是丹青,不能以枯筆勾勒其生命的活力。一曲冬的悲韻,一片冬的風(fēng)光,像極了一幅淡雅的動態(tài)田園畫。
舅媽是真的不在了,代龍悄悄用手指了一下菜地,說舅媽葬在竹林下那塊菜地。地里隆起一抔灰泥土,不很打眼,和舅媽一樣,普普通通。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悲痛涌上心頭,視線模糊了。也許舅舅怕她寂寞,把她埋在菜地,想讓她繼續(xù)陪伴著自己,抑或是想讓她守著花費了一生心血的老屋。我瞅著菜地的白菜、蘿卜、蔥、蒜,代龍說,這些都是她生前種的。
小徑上,小草縫隙,灰黑色的泥,清晰可見。無霜的草葉兒,潤澤微微泛光。竹林中的鳥兒,在枝頭倏的跳躍,鳴聲左右,似在吟唱這冬日的神曲,為竹林寧靜的畫面平添幾個靈動的音符。寒林沒在霧中半遮半掩,也不是什么模模糊糊的朦朧之境。那枝椏間的皂葉,似吊在枝條上的烏鴉,黑不溜秋,又仿佛是冬日悄然為舅媽肅立默哀似的。反正氣氛很特別,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豬欄還是去年那間,水泥圍欄。欄里原本有兩頭,眼下只剩一頭了。也許是剛失去了伴侶,見我靠近,它兇相畢露,讓我瞬間怕了起來。只見它一身白,腰身很長,一看就不是本地豬。它的眼睛,不是黑白的,而是藍色的,讓我瞬間想起了白人的眼。
豬很壯實,三四百斤重,五六個彪形大漢都弄不上案板,屠夫只好讓它站著放血。那嚎叫聲,攪破了牛牯坪壟里的寧靜。那血如注直射,噴涌而出,瀉了堂前一地,轟然倒地。舅媽如有在天之靈,她知道,今年喂的第二頭豬被殺了。我眼里頓時盈滿了淚水,想起了一首無題詩:
牛牯坪里年豬嚎,死活不肯把命饒。
不見昔日養(yǎng)豬人,橫豎是死命一條。
雙鉤鎖喉任你叫,拖拽扯腳摁住腰。
任你喊來任你嚎,白刀捅進使勁攪。
對面峰頂,風(fēng)車屹立不動,如魁梧的巨人,守護著這片高寒地帶。葉片今日咋就沒轉(zhuǎn)動,靜默著,像是在哀思,于沉默中又無形地平添了幾分悲涼。這無霜無霧晴朗的牛牯坪,似一首有韻的長短句,靜靜地抒情在時光的長河中。它用自己獨有的清冷與寧靜,觸動著靈魂深處最柔軟的部位,讓我傷心,讓我痛楚。我想拽一抹冬韻,把珍藏的記憶掩飾,逃逸遁形于現(xiàn)實中。
我內(nèi)心的深處,不是今日這般明朗的晴空,清明澄澈,而是霧霾沉沉,似有一層薄薄的黑紗,將其溫柔地包裹。漫步庭院,每一步都如同深深地踏入了時光隧道。一種無形的黑氣繚繞周遭,陣陣悲痛涌上心頭。暖陽下,冷嗖嗖的,指尖生痛。遠處的山巒,清晰了了。峰弧圓潤,如想象力豐富,那些峰巔,像極了躺著的人首,有鼻子有眼的,輪廓分明,但一定不是睡美人,透著一股神秘與蒼勁。近處的山,青黛綿綿,把牛牯坪圍出了一片開闊的原野。水稻田里的枯禾蔸,可知這里是牛牯坪的衣食養(yǎng)生之所。
田疇上,沒了氤氳的霧氣,水面如一面面巨大的磨砂玻璃,平滑而朦朧。殘禾蔸在霧中立著,看上去有些蕭條,配上些鵝鴨,頓時就有了生氣,別有一番風(fēng)味。冬陽微寒,山脈靜謐,鵝鴨枯蔸聽水響。此番殘冬的韻味,似在竊竊私語秋的盛景與熱鬧。偶有幾只寒鴉掠過,噤聲,卻給這幅寂靜的高山田園畫以動感。其影綽綽,空中高飛,更添了幾分高寒的幽靜。心隨之變得輕松而寧靜,能羽化于這世外桃源,忘卻人世間的紛紛擾擾,不能不說是一種解脫。若能讓靈魂在這幽謐的高山鄉(xiāng)鎮(zhèn),尋得片刻的安寧與安慰,那也是很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