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時候就那么奇怪。父母健在時，總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不愿意回老家。而父母不在了，老家變得寂寥時，卻又偏偏地想著回家。
　　 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計劃生育運動搞得異常激烈。超生了不僅要結扎、罰款，對有正式工作的人員，還要給予一定的行政處罰。故意逃避，或違抗計劃生育政策的話，家里的房子，甚至連帶四鄰的房子都會被拆的目不忍睹。好在我結婚以后，居住在我工作的單位里。稀里糊涂地生了兩個兒子，鄉(xiāng)里對我的態(tài)度尚且溫和——節(jié)育，象征性的罰款，口頭警告。盡管如此，我的日子還是過的一地雞毛。
　　 工資待遇低，除了糊口，還要請人帶孩子，加之焦頭爛額工作環(huán)境的困擾。我如同困獸，顧這顧那，顧左顧右，結果是什么都沒顧及好。于是，我便很少回老家——心氣不足啊，羞于見父母。
　　 從單位到老家，隔了一道沂河，外加一段東西走向的、筆直的土路，總計不過十來華里的路程。我竟然有時四個多月，才兩手空空地回老家一次。母親說：“四個多月不回家，俺心里急得上火。想去看看，隔河倒壩的，又不方便，還以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了呢?！闭f著說著，她就流下了眼淚。“我能有什么事呢？我挺好的啊。”說著說著，我的眼角也濕潤了。
　　 后來，我和老婆一同調(diào)到了另一個單位。這個單位在老家的北面，沒有河流阻隔，二十多華里的路程，倒也一馬平川。隨著市場競爭的加劇，單位經(jīng)營效益一個勁兒地下滑，我的日子愈益艱難。因父親對我放心不下，他日益變得老態(tài)龍鐘——彎腰弓背，耳聾眼花。我回家的次數(shù)更加屈指可數(shù)。當時沒有電話，寫信也沒地方郵寄。想我想急了，父親就拄著拐杖，來到村子北面的小橋上，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盯著我工作的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堂哥曾勸慰父親說：“大叔，您別再等了，看來今天是等不到了。沒事的時候，他自然會回來的?！?br />　　 父親在舊社會讀了六年的私塾，因家庭勞動人手不足被迫輟學。在當時的鄉(xiāng)下，他屬于有學問的人?？墒?，新中國建立后，鄉(xiāng)里的很多單位都邀請他參加工作，卻被他一一謝絕了。他說他就喜歡種地，就喜歡與鄉(xiāng)鄰們生活在一起。好機會被錯過了，他種了一輩子的地。為鄉(xiāng)親鄉(xiāng)鄰的紅白喜事、鄰里糾紛及續(xù)寫家譜等事務操勞了一輩子?？墒?，到了我的身上，因長得形銷骨立，性格內(nèi)向，為培養(yǎng)我成才，而操碎了心。還有把我和弟弟一樣的兩個大小伙子，五忙十月里，鎖在家中復習功課的嗎？父親做到了。還有瞞著兒子干活，瞞著兒子節(jié)衣縮食、吃糠咽菜的嗎？父親也做到了。從田間勞作、社會活動，到家庭生活，父親的命運，都多有不順。
　　 叛逆，生活坎坷，及生活坎坷而導致的對老人的不孝，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是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墒?，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并帶著這些遺憾，而永遠地離開了人世。父親去世了，且隨著母親的離世，家，我的老家——絕望深似海，何處是吾家？
　　 還好，生活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努力了，無論多大的挫折和困難，都能夠克服。鄉(xiāng)下的企業(yè)不景氣，我就放下身段，像農(nóng)民似的進城打工。通過努力，由起初的操作工，很快變成了企業(yè)的白領。十五六年的時間過去了，兩個兒子都在城里安了家，我在城里也買了房。幸福來敲門，生活變得那么美好，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退休了，還有生意要做，我便回到了以前鄉(xiāng)鎮(zhèn)上的家。前些年，與我相處如親兄弟般的仁哥，突發(fā)疾病含恨離世。由于仁嫂子在城里與兒子一同生活，老家無人料理。風霜雨雪的侵蝕，老家變成了破瓦寒窯。前段時間，他兒子從城里驅(qū)車回家掃墓，因?qū)嵲跓o法居住，便來到了我鄉(xiāng)鎮(zhèn)的家借宿。看到仁哥兒子的一臉茫然，我突然想到，老家呢？好久沒回家，天堂上的父母親該想我了吧！
　　 前天，冬至節(jié)來臨的日子。帶著祭品和一顆沉重的心，我乘車前往老家。銀杏樹已長成巍峨的大樹，寒冬里的松柏青翠欲滴。我的父親母親，都安臥在村子北面的這塊風水寶地上。我先是來這里，淚眼婆娑地跟父母親說會兒掏心窩子的話，然后就回到了老家的院落里。
　　 怎么也沒有想到，院子里一片荒涼。銀杏樹枝頭掛著干枯的“拉拉秧”，石榴樹上遺留著曾經(jīng)綻放的牽牛花。地面，除了雜草就是柴垛。雜草，是那種比喻如火如荼的茅茅草。柴垛，是那種用枯枝敗葉堆積的、墳頭般的一垛，一垛，又一垛。灶房門，已少氣無力地躺臥在了地上。鍋框子里沒有做飯或炒菜用的鐵鍋，灶房里也沒有必備的盆盆罐罐，而鍋臺上，倒有一堆風干了的臭狗屎。
　　 推開正房的房門，映入我眼簾的是沒有插腳空隙的一片狼藉。這可是四間寬大的房子呀，怎那么多的雜物呢？有板車，有播種的耩子，有盛糧食的囤子，有養(yǎng)蠶的工具，還有兔籠子，牛梭子，豬鏈子……這都是哪來的東西呢？突然間，我想起來了。父母親去世后，房子是借給鄰居居住的。后來鄰居一家人進城打工，家主人帶著一袋大米，連同房門鑰匙，送到了我鄉(xiāng)鎮(zhèn)的家，而房屋里堆放雜物的事，卻只字未提。
　　 屋里屋外，這還像個家嗎？發(fā)生火災了怎么辦？坐在院落門前的臺階上，我陷入了沉思。
　　 鄉(xiāng)村的變化，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種地實現(xiàn)了機械化，和智能化。以前的農(nóng)具及耕蓄，很大一部分都被淘汰。機動車遍地跑，哪還有拉平板車的??？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已很少有人在家種桑養(yǎng)蠶。也很少有人在家喂雞，喂豬，喂兔子。生火做飯用煤氣，用電器，柴禾基本上成了閑置物。祖祖輩輩的村民們，是窮極了，窮怕了。所以，那么多過了時的，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依然寶貝似的收藏著。
　　 家里的老房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建造的。磚瓦結構，寬敞，大氣。在當時來說，尚且時髦?？墒?，現(xiàn)在與鄰里小洋樓、大別墅相比，則顯得逼仄，齷齪。年久失修，木頭門窗開始腐爛，走廊也開始漏雨。房子該拆掉重建了啊。不然的話，我落葉歸根時，或兒女們回老家探親祭祖時，房子倒塌了，該怎么住啊？有房子就有家，連房子都沒有，算是什么事??？
　　 當西方天際出現(xiàn)縷縷霞光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找哥哥去。怪想他的，找他談談。在我向哥哥家走去的當口，迎面走來了二叔家的大哥。他笑吟吟地說：“大哥進城看孫子去了，不幾天就會回來。今天到我家，咱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因喝了幾杯酒，我醉眼朦朧地說：“大哥，我破破爛爛的家，等于是沒有啊。你說，我還能回來嗎？”大哥認真地說：“房子破了，可以修，可以建。家，還是要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