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的二樓，有一面老鼓。它就那樣靜靜地待在角落里，滿身都是灰塵，像是被時光遺忘了很久很久。鼓身的顏色是那種暗暗的褐色，摸上去涼冰冰、糙乎乎的，上面的木紋就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仿佛藏著好多好多過去的事兒。輕輕摸一摸，感覺它好像在悄悄地跟你訴說著以前的故事。
　　 如今，外婆和外公都快八十歲了，外婆的頭發(fā)白花花的，稀稀拉拉地散在肩膀上，背也彎得厲害，就像一棵被風(fēng)吹雨打了很多年的老樹。她的手瘦巴巴的，血管和老年斑看得清清楚楚，每次拿東西的時候，手都會微微地抖，看著就讓人心疼。外公呢，走路雖然沒有以前那么快了，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眼神里還是透著一股倔強(qiáng)和溫柔，就像夜空中不太亮但一直堅持閃爍的星星。每次我回外婆家，看到他們倆，心里就有好多好多的感觸，又敬重又依戀，還忍不住感嘆歲月過得太快。
　　 小時候，我每次去外婆家，總是迫不及待地跑上二樓去看那面老鼓。我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摸摸鼓身，心里既好奇又有點害怕，覺得它特別神秘。雖然我沒聽過它響起來是什么樣，但從外婆和舅舅的聊天里，我知道這鼓在村里可是個了不起的存在，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高興事兒和傷心事兒。
　　 記得有一次，外婆坐在那把搖搖晃晃、老是發(fā)出“嘎吱嘎吱”聲的老藤椅上，慢慢地跟我講起了以前的事。外婆年輕的時候，這老鼓可是村里各種慶?；顒拥闹鹘?。每到豐收的時候，村子里的谷場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洋，滿滿的都是稻穗。風(fēng)一吹，稻穗相互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就好像在為即將開始的歡樂派對鼓掌。村子里的房子一座挨著一座，煙囪里冒出的煙直直地升上天空，然后慢慢地散開，就像給整個村子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巾。村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從四面八方聚集到谷場。幾個身體壯實的大叔，大踏步地走向老鼓，把袖子往上一卷，露出結(jié)實的胳膊，肌肉鼓鼓的，那胳膊上的肌肉仿佛是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小丘，隨著他們的動作，似乎都在微微顫動、躍躍欲試。他們高高地舉起鼓槌，那鼓槌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仿佛也在期待著即將奏響的狂歡。只見一位大叔深吸一口氣，猛然間，他的手臂如同一道閃電般揮下，鼓槌重重地砸在鼓面上，“咚”的一聲巨響，如同炸雷在谷場上空爆開，震得周圍的稻穗都似乎微微顫抖。緊接著，其他大叔也紛紛響應(yīng)，鼓槌如雨般落下，“咚咚咚”的鼓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剛開始的時候，鼓聲節(jié)奏沉穩(wěn)而有力，像是一位老者在不緊不慢地講述著古老的傳說，每一下都充滿了農(nóng)民們對土地的感恩，是他們一年辛苦勞作的深情回響。鼓手們的眼神專注而虔誠，他們的額頭上青筋微微凸起，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輕輕晃動著身體，仿佛在與大地母親對話，每一次擊鼓都是一次深情的傾訴；沒過一會兒，節(jié)奏越來越快，鼓槌在鼓面上跳動得如同靈動的精靈，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那聲音好似一群駿馬在遼闊的草原上飛奔，馬蹄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又好像洶涌澎湃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向岸邊，把豐收的喜悅推向了最高潮。村民們圍著老鼓，一邊盡情地跳舞，一邊大聲地歡笑、唱歌，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就像一幅超級熱鬧、充滿活力的鄉(xiāng)村畫卷。我們這些小孩子呢，就像一群調(diào)皮的小猴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碰碰那個。好多孩子都興奮得滿臉通紅，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滾，卻根本顧不上擦。有的孩子因為太激動了，一邊跑一邊喊，聲音都喊啞了；還有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但馬上就爬起來，繼續(xù)笑著、鬧著，眼睛里閃爍著比星星還亮的光芒，好像這面鼓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吸引著我們每一個人。
　　 到了過年或者元宵節(jié)的時候，老鼓更是成了整個村子的靈魂。天一黑，夜幕就像一塊大黑布慢慢地蓋了下來，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灑下一片銀色的光。村子里到處都掛著大紅燈籠，紅彤彤的，就像一個個熟透了的大蘋果，把夜晚照得亮堂堂的。老鼓被村民們恭恭敬敬地抬到村子中間的空地上，不一會兒，男女老少就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把老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村子里的池塘水面上倒映著燈籠的影子，一閃一閃的，就像無數(shù)顆金色的小星星在水里跳舞。年輕的小伙子們一個個熱血沸騰，臉漲得通紅，就像即將上戰(zhàn)場的勇士一樣，爭著去敲鼓。他們拿起鼓槌，使勁地敲打著鼓面，鼓槌上下飛舞，快得都看不清了。每敲一下，鼓面就凹下去一塊，然后又馬上彈起來，發(fā)出清脆響亮的聲音，仿佛他們把對新一年的所有美好期望都隨著這鼓聲送到了天上，讓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游子們都能聽到，然后快快回家。姑娘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漂亮衣服，就像春天里盛開的花朵一樣，隨著鼓點翩翩起舞。她們的舞姿輕盈優(yōu)美，就像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的柳枝，裙子隨風(fēng)飄動，好像天邊的晚霞一樣絢麗多彩。老人們則坐在一旁，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那笑容就像秋天盛開的菊花一樣燦爛。外公總是坐在最前面，他挺直了腰桿，目光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微微閃動，那眼神里滿是對往昔歲月的追憶，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在這鼓聲中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他的手輕輕放在膝蓋上，不自覺地跟著節(jié)奏微微晃動，嘴里還不時地和旁邊的老友低聲交談幾句，分享著那些久遠(yuǎn)的故事。外婆在一旁和其他婦女們一起，為跳舞的姑娘們整理著裙擺，眼睛里滿是慈愛。有一位老爺爺，手指輕輕地在膝蓋上打著節(jié)拍，眼睛微微閉著，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嘴里還小聲地哼著一首古老的歌謠，那歌聲和鼓聲交織在一起，讓人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的美好時光。
　　 此時，一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像是被這歡樂的氛圍點燃了全身的激情，他一個箭步?jīng)_向老鼓，從正在擊鼓的大叔手中搶過鼓槌。只見他雙手高高舉起鼓槌，那鼓槌在燈光的映照下仿佛帶著熾熱的火焰，隨后猛然落下，重重地砸在鼓面上，發(fā)出一聲震天動地的“轟”響，這一聲響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周圍的村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先是一愣，緊接著爆發(fā)出更為熱烈的歡呼與吶喊。
　　 小伙子越敲越起勁，他的雙臂如同飛速旋轉(zhuǎn)的車輪，鼓槌在鼓面上敲出的節(jié)奏快得讓人幾乎看不清。那鼓點密如驟雨，“咚咚咚咚”地連成一片，每一下都飽含著無盡的力量與熱情，仿佛要把整個村莊的活力都通過這鼓聲釋放出來。老鼓在他猛烈的敲擊下，也像是被喚醒了沉睡已久的靈魂，鼓身劇烈地顫抖著，發(fā)出的聲音響徹云霄，“咚鏘咚鏘”的鼓音似金戈鐵馬奔騰而過，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又似萬鈞雷霆在云層中炸裂，震得人耳鼓生疼；還似洶涌澎湃的黃河之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滾滾而來，沖擊著每一個人的心靈。那聲音在空中回蕩、盤旋，似乎要沖破這黑夜的束縛，向天地宣告著村民們的喜悅與自豪，讓整個村莊都沉浸在這雄渾激昂的鼓樂海洋之中。
　　 孩子們興奮得在人群中又蹦又跳，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老鼓和擊鼓的小伙子，眼神里滿是崇拜與激動。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還學(xué)著擊鼓的樣子，在空中揮舞著小樹枝，嘴里模擬著鼓點的聲音，盡管不成曲調(diào)，但那股子認(rèn)真勁兒讓人忍俊不禁。婦女們則在一旁笑著、叫著，為小伙子加油助威，她們的笑聲如同銀鈴般清脆，在喧鬧的人群中格外動聽。
　　 而老人們，臉上洋溢著慈祥的笑容，他們的眼神中透著對這熟悉場景的懷念與欣慰。有的老人輕輕點頭，手指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在膝蓋上有規(guī)律地敲擊著，仿佛在和老鼓進(jìn)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有的老人則閉上眼睛，沉浸在這歡快的鼓聲中，思緒飄回到了自己年輕時的那些美好時光，那時的他們也曾在這老鼓的陪伴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充滿希望與歡樂的節(jié)日。
　　 可是，這老鼓也見證了村子里的悲傷。有一回，村里一位老人去世了，送葬的隊伍慢慢地走著，就像一條沉重的河流。天空陰沉沉的，烏云一大片一大片地壓在頭頂，好像也在為老人的離去而難過。老鼓也出現(xiàn)在了送葬的隊伍里，這時候的它，發(fā)出的聲音低沉緩慢，“咚—咚—”，每一下都像是大地在深深地嘆息，充滿了悲傷和沉重，讓人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而哀傷。親人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臉上滿是悲痛的神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強(qiáng)忍著不讓它流下來。他們默默地跟在鼓后面，腳步沉重得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就像他們的心也被這悲傷壓得喘不過氣來。隊伍里有一位阿姨，手里緊緊地握著一塊手帕，手帕都被淚水濕透了。她的肩膀不停地顫抖著，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那紅腫的眼睛卻怎么也藏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她旁邊有個小孩子，眼睛里滿是迷茫和害怕，小手緊緊地拽著媽媽的衣角，好像在尋找著安全感。
　　 隨著時間的推移，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像鳥兒一樣飛到大城市里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了。那些古老的習(xí)俗也慢慢地被大家遺忘了，就像風(fēng)中的蠟燭，越來越微弱。外婆家的老鼓也被放在二樓的角落，很少有人再去理會它。只有我，每次回外婆家，都會習(xí)慣性地跑到二樓去看看它，就像去看望一位很久不見的老朋友。
　　 有一次，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沖動，想要聽聽這老鼓的聲音。我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對落滿灰塵的鼓槌，像捧著寶貝一樣把它們拿起來，然后慢慢地走到老鼓前。當(dāng)我輕輕地把鼓槌碰到鼓面上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得不行，好像在等待著一個奇跡的發(fā)生?？墒牵瞎闹话l(fā)出了幾聲微弱而沉悶的“撲撲”聲，就像一個生病很重、快要喘不過氣來的老人。那聲音里充滿了對過去輝煌的懷念和對現(xiàn)在被冷落的無奈。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里像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涌上心頭。我知道，那個曾經(jīng)充滿活力、熱鬧非凡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這老鼓以后可能只能活在我的記憶里了，但它就像一顆最亮的星星，會一直在我心里閃閃發(fā)光。
　　 雖然歲月不停地流逝，外婆家的老房子也變得越來越破舊，但只要外婆還在，我就感覺心里特別踏實。因為外婆就像一根紐帶，把我和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緊緊地連在一起。老鼓雖然不響了，但它承載的那些過去的故事，永遠(yuǎn)都不會消失。每次我想起外婆，就會想起那面老鼓，想起那些曾經(jīng)的歡笑和淚水，那些熱鬧和悲傷的場景。它們就像一幅幅珍貴的照片，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讓我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自己的根在哪里，都能找到心靈的歸宿。因為這是我和故鄉(xiāng)、和親人、和過去之間最珍貴、最深厚的情感聯(lián)系，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會一直陪伴著我，給我力量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