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補?。ㄉ⑽模?
我聽到了屋子里老去的聲音。有時是“吱呀”,有時是“啪嗒”。那些聲音,跟著陽光一寸寸移過去,躲進墻根,到了夜晚,與無邊無際的夜色,融入村莊深處。在那里,我看到它們在咬我的衣服,還有我的骨頭。我感到一陣陣的痛,醒來,發(fā)現(xiàn)褲子短了一截。
我哥說,這屋里的東西他閉著眼睛也能找到。他說,他熟悉每一個物件的氣息。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也是屋里的物。天熱,我想吃西瓜,他不肯,扮了一個大人的表情,可稚嫩的臉怎么也拉不長。
他挑了一個最小的西瓜,用他很不成熟的指法敲,發(fā)出的撲咚撲咚,有些犟頭倔腦。我說何不挑一個大的,肯定好吃。他白了我一眼,繼續(xù)往最小的西瓜里找。最后,我吃到的是一只“爛眼”西瓜。我想抗議,但我哥根本不容我有異議,用麻袋蓋上西瓜,關上門,還落了鎖。
我切開西瓜,坐在門檻上,一口一口。西瓜越來越薄,而我的影子越來越長,幾乎快與隔壁的三叔公連上了。他蜷縮在老墻底下打著瞌睡,張大的嘴巴里裝滿了陽光,它們從天而降,走進三叔公的身體,也走進我的視野。
三叔公的老,還是勢不可當。他一天天老下去,與身后那堵泥墻,他與它,一起老,只是誰也無法確定誰最先老去。他與它的老,實在太相像了,都長到神經(jīng)里了。他身體里的零碎,散落在時間的褶皺或坑里,猶如飛機失事的現(xiàn)場。
我有時很羨慕三叔公,因為他沒有放褲腳邊的麻煩。他天天穿著那身衣服,玄色的對襟衫,袖邊很勉強,幾乎隨時會掉下去,但多年過去,它們還攀著,似乎帶著隱忍,在掉與不掉之間,吊著一段時間的靜,那靜繃得緊緊的,我一想到這件事,心里慌慌的。
母親抱著布匹在前,我跟在后面,一起往趙裁縫家走。
本來,像這樣轟轟烈烈的事情里,是不會有我的。我是“舊阿二”,或者也可以是“破阿三”,母親生我后便做了絕育手術,徹底而輕率。做衣服得量尺寸,母親必須帶上我。我內心早已洶涌澎湃,可裝作很淡定。我擔心因自己的輕狂,導致母親突然變卦,有時,她會因為多出來的尺寸而改變決定。
趙裁縫拿卷尺在我身上比畫,母親在邊上賠著笑臉,還準備了一筐的好話。母親的意思是,衣服至少要穿幾年,這幾年內個子與衣服之間的麻煩,還得麻煩趙裁縫。幾年,是個虛詞,或是代詞,是不確定的,全看我跟時間如何較量。不過,肯定總有一方會贏的。趙裁縫一邊量,一邊跟母親討價還價。其實,母親能還價的余地很小,在衣服的用料方面,她永遠算不過趙裁縫。
在母親與趙裁縫的言語之間,我幸福地站著,希望這一刻能拉長,再拉長。
最后,母親有些討好地說:像您這么優(yōu)秀的裁縫師傅,一定能做到三全其美。我簡直驚呆了,母親居然說出了“三全其美”。我以為世上只有“兩全其美”。
趙裁縫說那布只能做到蓋住屁股,母親眨眨眼。母親這個細節(jié),被我捕捉到了。這時候的母親一定是在動腦筋。母親說,把邊做長些,以后可以兩年放一次。說完,母親沖我笑了笑。我來不及思考,也笑了。
我簡直有些眩暈。不得不佩服趙裁縫,合我的身,更合母親的心意。母親讓我轉身的時候,我不停地翕動鼻子,新衣服的氣味游走在我的體內。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它們在身體里的熱烈,仿佛與一場春風不期而遇。那時,我突然想到三叔公為何曬太陽時張大了嘴巴,原來,他的鼻子里裝滿了老年味。
新衣服取來后,我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把它放進木箱。箱子合上的啪嗒聲,使我想到箱子的老,會不會帶上我的新衣服。我不無憂傷地看著箱子,想著新衣服。年還沒到,新衣服只能躲在箱子里,它想替我躲過一個個的老。
正月初一,新衣服穿到了我身上,它換取了我一年的期盼。我用它致敬新時間的到來。我一身簇新去拜年,去做客,在莊重而零亂的席間頻頻昂首,也一次次鉆進浩蕩的春風里。
在村莊,新是奢侈的事物,它只跟盛大的節(jié)日有關。可節(jié)日實在太少了,更多時候,人們被日常掩埋著,在時間流逝的嘀嗒中重復舊與老。
過了正月,新衣服又被母親收了回去,我重新穿上舊衣服。最令人難過的是,舊衣服上出現(xiàn)了破洞。我都不知道它們是怎么來的。我思索半天,歸結為成長的氣味撐破了它。也可能是我在追趕的時候,被風扯住,或被其他沉甸甸的物質攔住,我無暇與它們爭奪,而衣服替我完成了這個壯舉。
因為它,我不敢到處跑。我覺得那些破洞眼會吸納別人的嘲笑,到了夜晚,它們會一個個鉆進我的夢里,我在那里被它們圍攻。我哭著,躲閃著,把自己從夢里叫醒,蓋在被子上的舊衣服已滑落,直直地躺在地上,像是剛剛完成了一次逃難。
白天,母親根本沒有時間顧及我,以及我身上的破洞,任我攜帶著它進進出出。我覺得很羞愧,羞自己穿了一件破衣服,身上分泌出一種叫難為情的情緒;愧的是我打亂了母親的盤算,衣服的服役期還長著呢。
母親拿針線前,我躲開了。我知道她會先數(shù)落我一頓。我心疼,她也心疼。
我在屋后徘徊,無意之中看到三叔公,他還是靠著那堵老墻,如果不是陽光燦爛,他幾乎就與老墻長在一塊兒了。他的嘴嚅動著,兩個原本坍塌的腮幫子鼓了起來,讓他顯得很飽滿,擠走了他的一部分老。三叔公俯下身子,貼著老墻,臉馬上癟了下去。一會兒,他說他聽到了墻在喘息,里面肯定有幾塊磚開裂了。我想說母親正在給我打補丁。我不無惆悵地看著三叔公,他慢慢抬起身子,繼續(xù)靠著墻壁,越來越小,最后蜷縮成一團,陽光鋪天蓋地在澆在他身上。
我也不由得張大了嘴巴,鼓起腮幫子,輕輕進了屋。我覺得那些陽光在嘴巴里左奔右突,突然間,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母親正拿一塊碎布在衣服上比畫著,再用手丈量尺寸。她小心地把布嵌進破洞里,用針把豁口處的布往里推,便于針腳看起來細密。母親的手握過鋤頭,拿過鏟刀,還掄過鐵耙,此時,那根細細的針,被她捏得周周正正,一針上,一針下,破洞正在變小,直至消失。
我不得不驚嘆于母親的精打細算。與趙裁縫合謀一件衣服長短的時候,她早早替我預測衣服的未來。衣服裁下來的碎布,總會有用武之地。
但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補丁的新,新得有些耀武揚威。它明白無誤地宣布:這衣服是舊的,是破的。
我有事沒事地會去摳那個補丁。我現(xiàn)在討厭它的嶄新,以為摳掉它的新,它就能與其他的舊融合一體,成為一件好衣。
我還用手指蘸著口水去摸補丁。它們可以把新咬去。
我看到父親搓繩時不停地在嘴里蘸口水,稻草繩被壓在屁股底下,也把兩個補丁壓了下去。稻草繩慢慢變黃,黃出了老態(tài)。我握在手里,能感受到它的老。
我還看到三叔公曬太陽時曬出了口水,把胸前的衣服洇濕了一大片,而那一塊似乎越來越亮。我懷疑三叔公有時瞇著眼睛,有可能就是被它照的。
下雨天,母親在東屋補衣服,旁邊堆放著幾件舊衣,還有針線與剪刀。西屋,奶奶也在補衣服。她們在做同樣的事情,可她們總說不到一塊兒。與奶奶分家后,河埠頭還是共用的。母親去洗菜,正巧奶奶也在,母親往外蹲,中間放一只籃子。奶奶呢,跟對岸的彩嬸嬸東一句西一句,還故意擠出笑聲,這種熱乎勁,對母親來說是尷尬的。待母親拎起竹籃子轉身離去時,奶奶與彩嬸嬸的對話也就戛然而止。
母親與奶奶之間,起初為一件事,或一句話而生了嫌隙,在窘迫生活的壓榨下,她們的隔閡越來越大,就像一堵老墻,一旦有了裂縫,風可進,雨也可進。鄰居們有意無意的熱心,助推著失去真面目的信息,它們嚙咬著母親與奶奶的情緒,一個指桑罵槐,一個冷嘲熱諷,明里暗里較勁,誰也不肯在嘴巴上吃虧。父親那時身體不是很好,家里的重擔幾乎是全部壓在了母親的肩上。母親在無法突圍的生活里,只好找父親出氣,摜碗倒盞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
每次他們吵架時,我就躲進蚊帳,用被子捂住耳朵,閉上眼睛,讓世界靜下來。待父親摔門出去后,我下床,與哥哥一起打掃那些碎片。母親開始號啕大哭,但并沒有人來勸她,奶奶那邊靜悄悄的。當我們準備把豁了嘴的碗扔掉時,母親過來,挑揀那些破片,仔細拼湊,哭聲慢慢小下去。那些能拼起來的碎瓷片,被母親小心地放進碗櫥,等待補碗師傅的到來。
是的,有一種師傅叫補碗師傅,他帶著金剛鉆,把四分五裂的碗補全,用微薄的錢換回一只碗的功能。除了補碗的,還有補缸補鞋的,幾乎沒有一樣是不可以補的。我稱他們“補師傅”,靠著手中的技藝,把一件件破的東西補成舊的。他們替別人補著物件,替自己補生計。唯獨我內心的憂戚,沒有人來補。母親也沒辦法補。
到鎮(zhèn)上去念書時,我非??咕艽аa丁的衣服。但是哪還有選擇,母親還在為一塊碎布、一段線認真著,在時間的邊角余料處,替我綴上補丁,一個,又一個,帶著前仆后繼的勇敢。那些補丁吞噬著我的自信。屁股上的補丁,把我死死摁在凳上,連手都沒勇氣舉起。上個廁所,我瞅準人多的時候去,差不多是混進人群,盡量避開別人視線的聚焦。在走廊上遇見老師,我故意磨蹭著,要么貼著墻壁,要么倒退。我還學會了抱肘的動作,別人以為我老成,卻不知道我正努力捂著一個補丁。
幻想與現(xiàn)實擠出一個個補丁,而讀書是唯一的針線。
我用的是笨功夫,不到深夜我是決不會上床的,早上雞還沒啼,我已經(jīng)起床了,把一頁頁課本背進心里。燒早飯的時候,膝蓋上還要放一本書。一把火,幾個單詞。我拼命擠壓著時間,一本本書被我翻出了破角。“出人頭地”瘋狂地拯救著我心的敏感與脆弱,別人玩耍的時候,我坐冷板凳,不停地刷題,把屁股底下的補丁壓得嚴嚴實實。
不得不承認,補丁是我心中的暗疾,像一塊塊傷疤,里面吸附著我成長的碎屑。
中考,讓我走進了縣城。我從車站出來時大發(fā)奇想,之后一個人把縣城的大街小巷走了個遍,沒有找到一個補師傅。我?guī)缀鯚釡I盈眶,也心滿意足:光憑這個,縣城,就值得我去熱愛。
當我的同事有天突然穿了一條掛著破洞的牛仔褲來上班時,我記憶里的那些滄桑,幾乎要跌出眼眶。年輕的同事自然不明白,她腿上的那些窟窿,居然咬痛過我的青春。她跟我隔著一個年代,補丁衣服于她幾乎是一個民間傳說,撐著線的破洞,猶如她的嘻嘻哈哈,不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渾身散發(fā)著朝氣,以及對未來的漫不經(jīng)心。
那些老去的聲音,慢慢靠近,又慢慢遠去,如湖水破開,又合上。
我想,我的眼睛里只剩下慈祥了。
慈祥的三叔公已作古,他倚靠的那堵老墻,在他走后的第七天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