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幻滅(小說)
一、
“二十三號,你去給新建的六號工程放線。”勞改隊的獄警對一個四十來歲的犯人命令道。
“是,政府。能不能讓二十四號給我當助手?”
“二十四號是砌磚好手,換個別人,讓他繼續(xù)砌墻?!?br />
“報告政府,其他人年歲較大腦袋糊涂,我怕把線放錯了……”
“二十四號,你去跟著放線吧?!豹z警答應了二十三號犯人的請求。
“是,政府?!标犃欣镒叱鲆粋€年輕的勞改犯,他來到二十三號犯人身旁。
這是文革時期的一處勞改隊工地,正在施工的是國防工程,這些勞改犯都是犯了政治方面罪行的罪犯。
二十三號犯人抱起一卷圖紙,來到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他打開圖紙,小聲對二十四號犯人指點著說:“這是總平面圖,放線的時候,要根據(jù)總平面圖標明的數(shù)據(jù)確定建筑物的位置......”
二十三號犯人姓蘇,當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是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的得意弟子。不知他犯下了什么反革命罪行,被判刑后和一群政治犯一起勞改。
二十四號犯人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名叫陸浩生,他所犯下的罪行是“毀壞主席像”,刑期倒是不長,被判了五年徒刑。
在勞改隊里,陸浩生為了認真改造,他拿出全部聰明才智。在施工過程中,他學會了瓦工、木工、鋼筋工等全套技術(shù),哪個工種都干得非常出色,到后來獄警讓他當了小領(lǐng)班。
晚上回到監(jiān)舍,每人領(lǐng)了一個摻了糠、麩的小窩頭,一碗玉米面粥。陸浩生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玉米面粥倒進二十三號的碗里。二十三號小聲推辭:“別光顧照顧我,你自己......”
“不要緊,我年輕,扛餓?!?br />
二十三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晚上學習過后,犯人們躺下睡覺。二十三號和二十四號的鋪位緊挨著,在被窩里二十三號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繼續(xù)給二十四號講解建筑知識。至于每個人因為什么罪行被判刑,犯人們之間是不允許交流的。
其實二十四號陸浩生沒犯任何罪行,他是代人受過。
二、
六十年代中期一個初秋的早晨,田鳳文正站在自家的矮院墻上打棗。他家院內(nèi),倚著院墻生長著八棵老棗樹,棗樹一部分樹冠伸展到村里的街道上。老棗樹都已經(jīng)合抱粗細,不知是哪輩老祖宗栽種留下來的。棗樹不怕樹齡長,棗樹越老結(jié)的紅棗越多、越甜。樹上的紅棗剛剛半紅,應該再過幾天打棗,但是村里自古流行“青瓜綠棗,誰見誰咬”,況且田鳳文家又是地主成份,每天都有很多孩子肆無顧忌地來“照顧”這幾棵老棗樹。為了保住一些紅棗,田鳳文不得不提前把伸展到街上樹枝的棗打下來。為了減少些損失,他特意起了個大早,在村里人大部分還沒起床的時候就開始打棗。
他站在矮墻上,面朝街道,手握一根長木竿,一下一下擂打朝街道方向伸展的棗樹枝,紅棗下雨般掉落在地上。他的老伴兒和女兒田詠梅忙著往籃子里撿棗。打著打著,田鳳文一桿子打下去,他腳下一個趔趄,木桿從棗樹枝上滑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旁邊豎立的主席像上面,一下在主席像面孔位置捅了一個大洞!
田鳳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趕緊從矮墻上跳下來,想用袖口擦去主席像上面的土,看還有沒有辦法補救。但是他卻忘了,他的袖口上沾滿了墨跡,現(xiàn)在被露水打濕,再往主席像上一擦,把主席像抹了個滿臉黑!
作為老師的田鳳文知道毀壞主席像的后果,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馬上流了下來。他嘴里嘟囔著:“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闖禍了,闖大禍了!”
他老伴兒和女兒田詠梅看到這種情況,也都被嚇傻了眼,她們同樣知道毀壞主席像的后果。三個人愣了一會,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田詠梅,她顧不上父母的想法,急忙跑著去找她的“浩生哥”。
三、
周辛莊的田家和陸家歷史上都是耕讀人家,解放前各有幾十畝土地,男人們在外面混事由。土革的時候,兩家人同樣被劃為地主成份。由于解放前兩家沒有參加軍、警、憲、特的人,所以在外面混事的人沒受太大的影響,該干什么繼續(xù)干什么。
田鳳文解放前就當老師,解放后繼續(xù)當老師,并且從小學被調(diào)到中學任教。陸家的陸維仁一直在供銷社當會計。田鳳文生了個女兒田詠梅,陸懷仁生了個兒子陸浩生。兩個人同樣大的年齡,陸浩生的生日比田詠梅大幾天,田詠梅叫陸浩生“哥”。
周辛莊的其他同齡人大部分讀到四年級就輟學了,因為五六年級是“高級小學”,要去五六里的鎮(zhèn)上去讀書。田家和陸家盡管都是地主成份,還是抱著“惟有讀書高”的想法,繼續(xù)讓田詠梅、陸浩生上學。兩個人讀完高小又考上初中,初中學校也在鎮(zhèn)上。
周辛莊離鎮(zhèn)上五六里遠,田詠梅一個小姑娘自己去上學家里不放心,好在陸浩生每天來找她,五年多的時間兩個人同來同往。文革開始后,兩個人都被劃成“黑幫狗崽子”,從學校里被轟趕回家,回家后只好去生產(chǎn)隊修理地球。
兩家在同一生產(chǎn)隊,田詠梅和陸浩生每天出工經(jīng)常在一塊勞動。兩個人自小在一塊長大,青年男女在一起時間長了,心里難免產(chǎn)生年輕人都會產(chǎn)生的想法,不知是誰先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兩個人偷偷地談起了戀愛。
在那個時代,兩個出身不好的年輕人戀愛,所受的阻力是現(xiàn)在人想象不出來的。他們?nèi)绻Y(jié)婚,生育的子女依然是成份不好,沒有上學、參軍的資格。如果女的嫁給一個成份好的人家,她的成份會改為和男人家一樣。至于成份不好的男青年,只能認頭打一輩子光棍。
田詠梅雖然也是出身不好,卻敢于和陸浩生談婚論嫁,雖然尚未得到父母的認可,但是陸浩生的心里除去濃濃的愛意,還有深深的感恩之情。他自認為,就是把心扒出來給她吃了都行。
這天早晨,田詠梅急匆匆地把陸浩生從家里叫出來,一面拉著他朝自己家門走,一面把事情經(jīng)過說給他聽。陸浩生來到田詠梅家門口,看到那張被毀的主席像,第一想法是趕快去買一張新的換上,但是這個時間供銷社尚未開門營業(yè)。他又想把家里的主席像拿來,家里的主席像比這張的尺寸要小許多。想來想去,他也想不出好辦法,再看田詠梅的爸爸田鳳文,已經(jīng)癱在地上打哆嗦,站都站不起身來。
實在想不出辦法,陸浩生一咬牙對田鳳文說:“叔,你回家去吧,別人問起這件事,我就承認主席像是我弄壞的?!?br />
“這樣合適嗎?”田鳳文打著哆嗦問道。
“沒關(guān)系,有什么禍事我擔著!回去后你們誰也不要再提這件事?!?br />
“哥,謝謝你!”田詠梅不顧父母還在身邊,緊緊抱住陸浩生,哭著對他說。
四、
沒經(jīng)過那個年代的人,也許認為毀壞主席像是罪不可赦的重大罪行。其實那時候主席像貼得到處都是,不經(jīng)意碰壞主席像,只要不是故意的,在當時也是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如果田鳳文主動去革委會承認錯誤,雖說他的成份不好,大概率是沒人追究,最多賠一張畫像了事。陸浩生主動去村里的革委會,承認自己在打棗的時候不小心碰壞了主席像,比田鳳文要嚴重一些。因為棗樹不是陸浩生家的,他去打棗是屬于“偷棗”,本來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偷棗時毀壞了主席像,給人留下了聯(lián)想空間,不知他是去偷棗還是去故意毀壞主席像。革委會成員都是本村人,誰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批評了他幾句,讓他自己掏錢去買一張新的給換上。然而民兵連長李衛(wèi)紅卻不同意。李衛(wèi)紅原來也是普通社員,文革開始后,他在村里成立了紅衛(wèi)兵造反組織,村里成立三結(jié)合革委會的時候,他被結(jié)合到革委會里擔任民兵連長。
李衛(wèi)紅的媽媽特別能生孩子。李衛(wèi)紅兄妹六人,他是老大,已經(jīng)二十多歲,下面除了有三個弟弟,還有兩個妹妹,最小的妹妹剛剛一歲左右。那時候,因為村民普遍貧窮,不用說成份不好的人家,就是貧下中農(nóng)人家的男孩子也很難搞上對象。李衛(wèi)紅知道自己家里的狀況,兄弟幾個都搞上媳婦難上加難。他自己靠著“造反”當上村干部,能不能找到對象尚不好說。別的村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村干部和成份不好的女子搞對象,公社革委會直接找到本人質(zhì)問,是要老婆還是想當干部。當本人說出“要老婆”的時候,馬上把干部一擼到底。李衛(wèi)紅自己不敢和成份不好的人家搞對象,就把主意盤算到自己的弟弟身上。
他的二弟弟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心里明白,按自己的家庭狀況,給弟弟找個門當戶對的媳婦比登天還難。兄弟們不是干部,找個成份不好的老婆也無所謂,他退而求其次,把眼光放在那些成份不好的女孩子身上。
他先把算盤打到了陸浩生的妹妹身上。陸浩生的妹妹長得非常漂亮,父母也有盤算,想用妹妹給陸浩生換個老婆。當年成份不好的人家為了兒子找對象,常把自家的女兒給兒子去交換老婆。交換的婚姻幾乎沒有美滿的,不是對方年齡過大就是長相丑陋。中國的女性自古就是最偉大的女性,當年很多女孩子為了家族的煙火延續(xù),用自己的青春滿足了家長的期望。
陸浩生的父母也準備給陸浩生用妹妹換一個老婆,并且有了目標,就是和田鳳文家交換。讓田詠梅嫁給陸浩生,他的妹妹嫁給田詠梅的弟弟田永江。如果真的交換成功,雙方還都算美滿。雖然還沒有去田鳳文家說明這件事,看著陸浩生和田詠梅兩人親近的來往,陸浩生的父母認為是水到渠成的事。
李衛(wèi)紅聽說陸浩生打棗時把主席像碰壞了,一口咬定是反革命行為,堅持要上報。村革委會別的成員見他如此堅持,也沒人去阻攔。李衛(wèi)紅把準備上報的話說出去了,是想看看陸浩生家的反映,如果陸家人來央求,順勢他就提出婚姻要求,把陸家的女兒嫁給他的二弟李萬江。然而等來等去,陸家卻一直沒人來央求他,一咬牙,他把陸浩生故意毀壞主席像的事上報到公社革委會。當時正是狠抓階級斗爭的時候,一個地富子弟毀壞主席像,公社立刻作為重大反革命事件上報到縣里,沒過幾天時間,陸浩生就被逮捕,后來被判處五年徒刑。
陸浩生被逮捕前,田詠梅曾偷偷找到他,她對天起誓,將來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她也一定要嫁給他。
五、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陸浩生出獄后,回到村里又被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整天和那些地富反壞四類分子一起被監(jiān)督改造。
這些打擊他都不怕,他相信愛情的偉大,如果有一個心上的姑娘在等待著他,不用說是去勞改,就讓他去死都可以。但是,他等來的卻是失望。田詠梅沒有等他,她嫁給了李衛(wèi)紅的弟弟李萬江!
原來李衛(wèi)紅看到成份不好的陸家閨女不肯嫁給弟弟李萬江,他把主意又打到田詠梅身上。
田鳳文當時被學校趕回家里,還沒有恢復教師身份。因為成份不好,他在村里處處低人一等,就想盡一切辦法來提高自己的地位。當李家托出媒人要把田詠梅嫁給李萬紅的弟弟李萬江的時候,他馬上點頭同意。盡管田詠梅心里十二分不愿意,也拗不過父母的意愿,和李萬江正式領(lǐng)證結(jié)婚。
田鳳文和民兵連長李衛(wèi)紅家攀上親戚后,在村里的地位立刻上升。雖然上面還沒有恢復他教師的職位,村里卻讓他去當本村小學的代課教師,雖說同樣是掙工分,卻不用再去“鋤禾日當午”。
陸浩生從勞改隊釋放后回到村里,整天和其他四類分子一起勞動改造。田鳳文見到他的時候,連個愧疚的眼神都沒有,在他心目中,那張主席像就是陸浩生給毀壞的。他甚至跟村里人說陸浩生沒出息,大早晨就去偷棗,結(jié)果捅壞了主席像惹了麻煩。當然,也許他認為這樣說是好意,這樣說就不會認為陸浩生是故意毀壞主席像了。
最讓陸浩生難過的是遇到田詠梅。同在一個村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遇到她,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扭過頭去急匆匆地躲開。每次遇見她,陸浩生的心都是刀割般地疼痛。
家里的情況更是糟糕,因為他被判刑,作為反革命家屬的父親陸維仁被供銷社開除回家。原來父親在供銷社上班,每月有幾十元的工資,雖說貧窮,生活上還算過得去。爸爸被開除回家,沒有了工資收入,家里窮得一塌糊涂,連吃的鹽都無錢購買。因為他被判刑,母親幾乎哭瞎了雙眼。他被勞改家里少了一個勞力,工分自然少了許多,分的口糧同樣少了。因為缺少糧食,每頓飯里都要摻上很多野菜,就這樣還家中還經(jīng)常斷頓。本來日子在村里還算是過得去,現(xiàn)在卻成了一貧如洗的人家。沒過幾年,因為生活貧困再加上整天受氣,父母先后故去。陸浩生兄妹倆生活更加艱難,為了讓妹妹活命,他讓妹妹在外村找了一戶人家把妹妹嫁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他自己光棍一人。一次替人頂罪,他弄得兩手空空,家破人亡。
農(nóng)村人有個習慣,喜歡背后議論東家長西家短,陸浩生替田鳳文頂罪的內(nèi)幕慢慢在村里傳了開來。村民們都很同情陸浩生,雖然他是戴帽反革命分子,大家明著不敢和他來往,暗地里卻時常幫助他。這家送他一碗粥,那家送他一把米,陸浩生把這些都銘記在心里。
天空總有放晴的時候。一九七六年之后,全國開始甄別冤假錯案,陸浩生的案件也被徹底平反,他成了一個正常的公民。經(jīng)濟狀況首先要想辦法解決,陸浩生去一家小建筑隊干瓦工活,掙錢來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