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文學(xué)情緣(散文) ——關(guān)于香落,關(guān)于2024
一
蓉城的冬天,最合適用陰冷兩個字來形容的。
這時節(jié)天空中總有一層抹不去的灰暗氣息,在山水田野之上,在高樓林立之間,在大街小巷子里縈繞……于是大街小巷子里的茶館,就顯得更明亮,更溫馨。
所以周末的時候很喜歡去一條街的茶館里度過冬天的某些時光,一坐就是半天或者一天。
二
第一個到茶館等待的人,大抵是“香落塵外”的編輯湛藍。她見我進去,很自然地站起身來,先問喝什么茶,然后優(yōu)雅地收起自己正在讀的書,擺上隨身所帶的小點心:一小盤果脯,或者一小碟堅果,有時候會有從外地帶回來的小吃,——配上一杯紅茶,話題一下子就上來了。
起初是三五分鐘的日常閑事,久不見面的問候,然后自然說到了讀書,說到了文學(xué)。
我說最近特別忙碌:收款;打官司;做項目;賣我的書……勞神費力的,居然沒有動筆寫點什么。
“這是業(yè)余寫作和文學(xué)愛好者的通病:文學(xué)太廉價,在我們自己眼里,每一個字都凝結(jié)著心血,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狗屁不通、一文不值?!蔽乙贿吤撓峦馓?,一邊發(fā)表著自己不成熟的見解。
湛藍只是微微一笑,表示默許。
她向來是一個沉靜的人,讀書時很少聽見翻動書頁的聲音,也許害怕翻得快了,留在腦子里的文字,就會被翻書的聲音驚醒,然后偷偷地溜走;她的文字,有一種純凈和自然的美,像生活里不濃不淡的這杯茶,——你得去品,去咀嚼,然后才慢慢的吞下去。
特別喜歡她寫的關(guān)于生命里的花草,自己給那些文字取了一個很有意向的名字:結(jié)草銜環(huán)。
最早知道這個詞來源于兩則故事,一個出自《左傳?宣公十五年》,一個出自《后漢書?楊震列傳》:一個結(jié)草,一個銜環(huán),皆比喻受恩于人,日后圖報之事。
她說我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所以在淘盡人生的道路上,我們才因為共同的愛好走得這樣的久遠。我說我們幾個人很像她筆下的藍雪花:“在長久的相處中,發(fā)現(xiàn)藍雪花是一種有趣的植物,花和葉的高光時刻錯位,互不揩油,似乎在相互成全、相互襯托。”——《結(jié)草銜環(huán)?花界的青衣?藍雪》
那時候讀到這篇文章,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密林掩蓋的深谷之中,幽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卻有一滴山泉不緊不慢地從石壁上滴下來,墜在深不見底的水潭里,就那樣“叮咚”一下,清脆地在腦子里盤旋——其實知道它的響動已經(jīng)遠去,然而留下來的卻是久不去掉的印跡。——沉靜的文字寫到這種程度,大概就成了人生與自然的諧和了。
年初的時候,湛藍說得把家搬到西郊的都江堰去,那是一棟洋房,或者叫連排別墅,小樓有三層,前后皆是花園,她說空了的時候請我們?nèi)ズ炔枇奈膶W(xué)、講紅樓。
對于都江堰,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它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候在那里度過。我曾經(jīng)熟悉那里的每一條街,每一處風(fēng)景點:不需要去青城山問道,也不需要去拜水,那時候每個去處都是清凈的、無為的;它一面臨山,一面迎接著蓉城的平原,是一個歸隱和休養(yǎng)的好地方,所以湛藍給自己的那座小樓取了一個極有造化的名字:半隱居。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卑腚[是什么呢?
大概是一只眼看世俗世界,一只眼看別人看不見的世界。
幾十年過去了,都江堰一直是我青春期的模樣,后來才知道,大地震之后,它變了:街道寬了許多,濃密的樹卻少了;建筑多了成百上千倍,人多了,也就世俗了——它的每一處景點,都不再無為和青春,而是以門票或者叫賣聲努力地有為做事,所以走過曾經(jīng)的那些山水、古街,無處不透著一雙勢利的眼睛。
而湛藍的“半隱居”反倒是特別的,她說這便是“香落塵外”的根據(jù)地了。
“主雅客來勤”,自她搬去都江堰后,我倒去過兩三次。
都江堰的氣候,向來多雨。那時候剛剛立夏,清晨的雨水還順著屋檐往下滴,一點一點地滴在半隱居的前院里,有兩株零星的花草,我記不得名字,還有隱在墻角的一抹青苔,幽幽地透著幾分涼意,后來到了十月,才看見她院子里種的佛手瓜,已經(jīng)成勢了——除了有新鮮的瓜吃,還能享受瓜藤尖的美味。
我說藤尖掐下來,切細了,用糊辣椒一炒,極清爽的一道菜。她說不這樣做也好吃的,只要掐下尖兒來,在沸水里一氽,拌上醬油,就是爽口的美味——山與水全在那一盤青綠里了。
湛藍的半隱居真讓人羨慕!所以這一年,我在那里閑聊過兩場《紅樓夢》,臨了,她還余意未盡地對我說:“香落塵外”的讀書活動也就算正式開始了。
在那其間我認識了周萍、燕羽等諸位老師,都是極優(yōu)雅極清爽的人,一談文學(xué),總有說不盡的話題,倒像“半隱居”外的柏條河,嘩嘩地流也流不盡……
三
正說得高興時,茶館的門被人推開了,閃進來一個黑影:一身的黑衣服,背一個碩大的黑色背包,一副黑邊框的眼鏡,立在茶館門口東張西望。
湛藍又站起身來,向門口招手。康君一把放下背包,很急切地說“來晚了,抱歉!”于是從背包里翻出一本書,用手理了理書里面的書頁,把每一張卷邊的書理順了,放在桌子上,便開始對著我們講他在哪里淘來的這一本古跡或者殘本。
我該用什么語言來描寫他的那些書呢?
翻開來,久年的紙已經(jīng)變軟,或者是因為過去的紙張本來就沒有現(xiàn)在紙張那樣有形和堅挺,所以那樣的書拿在手上,你仿佛攤著一片柔軟的抹布,幸好經(jīng)過他精心地包裝,用了厚實的牛皮紙作了書封,翻動起來,才感覺到它的沉重;紙的顏色已經(jīng)從黃變得暗淡,但字跡卻很清晰——舊時的書,大多豎排,繁體字居多,所以每次翻看康君帶來的書,除了聞著一股時光陳釀的霉味外,就是由衷地好奇和佩服:他是怎樣把這樣的書讀下去的呢?那些標點又是按怎樣的規(guī)律標上去的?那些殘缺的字又是憑怎樣的知識給補上去的?……
于是放下書,聽他慢慢地講。
他講書的時候,語言緩慢而沉著,邏輯清晰,一絲一縷都充滿著智慧,他講起書的來源,花多少錢收集的這些書:雖殘破,然而世面上已經(jīng)很少見的,所以是很昂貴的奢侈品了,然后終于講到了民俗和《易經(jīng)》以及《詩經(jīng)》上去。
從這里,你才能真正地認識康君,他是一個對民俗和《易經(jīng)》及《詩經(jīng)》研究深厚的讀書人,有時候看他在“香落塵外”發(fā)表的文章,沒有幾年鉆研的功力,你很難讀得明白。我那時候常取笑他能不能把那些遠去的知識用通俗易懂的故事講出來,他笑,很智慧的笑:“很多知識,無法用故事講出來,何況我們并不與古人生活在一個時代,變著戲法說出來,只是我們當(dāng)下的認識,不能代表古人?!?br />
這是做學(xué)問的態(tài)度,以嚴謹科學(xué)的方法,抖落歷史的塵埃。許多人,為了流量或者獲得熱搜,不斷地翻新,在網(wǎng)絡(luò)上鼓吹和吶喊,變著法地獻媚,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封鎖在舊時光塵埃里的故事究竟是怎樣的,以至后來人們都忘記了那些塵埃里真實而美好的故事。也許康君在那些故紙堆里找到了快樂,從每一個手寫體的抄書或者油印的字跡里,看到了我們曾經(jīng)丟掉的東西。
最喜歡康君講民俗故事,他的故鄉(xiāng)在四川仁壽,處在龍泉山脈南面,而我的故鄉(xiāng)在龍泉山東北邊,所以他講的故事里,有許多我曾經(jīng)歷過或者聽老人講起過的事情,在他講的那些故事里,往往會引起我對童年或者青春的回憶。
我說我得重新定義民俗了:民俗的真正意義就在于喚醒人們對自己童年的回憶,或者是對人類童年的向往;對于普通人而言,民俗比歷史更有價值——歷史太過宏大,普通人根本無福享受,而民俗卻是我們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它真實可信,充滿著煙火氣息。
康君笑一笑,我看不出來他是認可還是否定。
他說我的《紅樓夢錄》評的極好,除了引文稍有不妥之外,讀起來既有散文的味道,又有江湖的煙火氣息。
我和湛藍都笑起來——“江湖”這個詞,很合適我們這幾個人,加上程征,我們自稱為“文學(xué)江湖四人幫”,于是三個人,端著茶,大笑地舉起了杯?!桊^里其他茶客,都用異樣的眼光往我們身上瞟。
康君放下茶杯,突然問湛藍:“你的虎耳瓜怎么樣了?”
“我剛才和王勇還談?wù)撨@個事,秋天的時候開了許多花,后來結(jié)了很大幾個瓜,包括藤尖,我都掐來吃了?!闭克{說起佛手瓜來,很是興奮。
“它的根根也可以吃,像白苕,燉肉很好吃的?!笨稻又f。
“我是不是要寫一篇文章,就叫佛手瓜的文學(xué)情緣了?!蔽倚Γ麄z也跟著笑起來。
四
程征總是最后一個到茶館的人,除了在半隱居講紅樓那一次,她因是提前一天去都江堰外,其余聚茶的時候,都比我晚。
但是我們的團隊真需要她這樣一個熱心的人。
因為文學(xué),最初我只在文字里認識了她,后來我去省圖書館聽講座的時候見了她一面,也算正式認識了。讀他的文字,就像看見她的人一樣:除了充滿著人生的哲理外,表達的形式卻是熱烈和喜慶的,所以每次見她,迎面來的都是一張笑臉,有一種春風(fēng)撫面之感——也許只有經(jīng)歷過更多的人生故事,才能看到的那種笑,那種豁達和了然。
她一來,我們喝茶的氣氛就輕松了許多,話題一下子多了起來。還沒等我們說話,她便開始了,她說香落的廣告宣傳就交給她了,包括攝影和視頻制作,都可以負責(zé)做完,所以這一年來,香落的每一次活動,程征都是幕后的英雄。
然后終于談到了文學(xué),她對康君的研究情有獨鐘。
那個話題得從中秋的詩會說起,康君在詩會里,用《易經(jīng)》解讀了一篇關(guān)于月的詩歌,她倆都說解讀得既有深意又有境界,然而于我,卻是一臉茫然。
程征說康君可以稱“半仙”,洞察人生的各種經(jīng)歷,所以她得感謝康君給她人生的指點。
我說:“你得給酬金,否則就不靈了?!彼笮Γ硎举澩?。
我接著問她:“那我算什么?”
她笑,然后說:“你算‘半罐水’?!?
于是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茶館里幾乎就只聽見我們的聲音了。
我對程征有一種親切感,所以有時候總稱呼她“程姐姐”。從她身上,我看到了一種佛性——不是普通人理解的那種慈愛、善良的佛性,而是放下、看透的那種境界。她的人生經(jīng)歷太過豐富,就像佛一樣,從一個沙彌到羅漢,再到成佛的過程,這條路是修行過來的,每修行一步,在她的頭頂都會凝聚成一個光環(huán),光環(huán)越來越大,便可以普照人世間了,直到供奉者把她塑造在石壁或者畫在絹上,她的形象才真正成為藝術(shù)。真正崇尚佛學(xué)藝術(shù)的,并不是欣賞的它外在,而是通過佛讓我們的心靈得到啟發(fā),讓靈魂開悟。
我想能與程征在一起的人,一定是幸福的、快樂的。所以至今我仍然羨慕劉哥,也許只有他能陪著她走完人生這漫漫的長路。
記得十月受周萍老師相邀,我們一行去溫江魚鳧文化館閑聊文學(xué)的事,其間與劉哥談起了《紅樓夢》,其實我并沒有在意劉哥對小說的見解。他說話的聲音極美,極有磁性:語氣里帶著異域的風(fēng)情,說出話來有一種厚重和沉穩(wěn)感;語調(diào)高低錯落之際,總讓人有心靜之感,——那里有一種智慧,一種我想擁有,卻無法企及的期待。
所以我常以為,程征與他應(yīng)該是天作之合,人生海海,穿越過平湖煙雨,穿越歲月山河,以為從此空落,然而一回頭,原來有一個人一直在那里等你。
五
也因為這樣的緣分,我一直感謝“香落塵外”這個文學(xué)平臺,盡管它只是江河湖海里的一點浪花,但是卻能用自己的翅膀擁抱整個大海;我感謝文學(xué),在有生之年能夠把自己的思想、想說的話變成墨點,留待后人去評說;感謝在這一條路上遇到的朋友:
在過去的一年里,謝謝你們對我的支持,對《紅樓夢錄》的支持,對“香落塵外”的支持,一路有你們的陪伴,此生不再孤獨。
祝新的一年,你們安好!
202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