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碎碎讀完了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有個情節(jié)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牛愛國有了煩心事，他不惜花費兩天兩夜，從山西沁源坐車到霍州，又由霍州到石家莊再到平山縣，再轉(zhuǎn)車到杜家店，轉(zhuǎn)輾一千多里，找到昔日的好戰(zhàn)友杜青海，只為在滹沱河邊向他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煩惱，杜青海，正是牛愛國心目中說得著的人?？梢赃@樣說，小說全篇始終圍繞著人與人之間“說得著”與“說不著”這樣的問題展開故事情節(jié)，書中主人翁終其一生，都是在試圖尋找人生中一個能說得著的人。
　　 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說得著”或“說不著”的情況，著實是一個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它或許正是人之內(nèi)心孤獨或渴望得到心靈慰藉的一種心理折射，值得我們認真深入地思考和研究。
　　
　　 一
　　 這些年，人們的各種飯局越來越多，酒桌上，算是人與人話語最多、人的語言最活躍的場所?？墒牵谱郎系哪切┰?，盡是些相互應(yīng)酬，相互客套之類。即便有些個別的，那也是酒喝到了某個份上，便把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抖摟出來，將一些無聊無趣的話題，在那里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地說著。哪怕是平日不善言辭的人，他也要把同一句話語，十幾遍幾十遍的重復(fù)著，似乎不盡興盡情地傾吐一番而不快。在我看來，這些場合的話語，一萬句頂不上一句，這樣的快感，也非真正意義上的快感，所以，我很不適應(yīng)這樣的場合。這些場面上的話，應(yīng)酬的話，我很不擅長，至于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話，不光不擅長，也不愿意說。
　　 在人們的印象中，我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二十出頭，我進了汽車廠，被分配到整車調(diào)試班。那里十之八九是退伍軍人，剛從部隊回來的我，按說能跟他們打得火熱，會跟他們有話說，實際上，我只是埋頭自己的工作，我好比一只離群的孤雁。
　　 工作中寡言寡語的我，是不是本來就不長于表白呢？一日，漂亮的車間女統(tǒng)計突然跟我搭話，她說，“真看不出來，原來，你是一個很能說的人哪！連曾書記都服了你。”她說的曾書記，正是我們一百多號人這個大車間的支部書記，他可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那是我進廠第一年的年底，車間組織調(diào)試班骨干人員送14輛產(chǎn)品車從武漢到四川隆昌，我作為車隊的技術(shù)保障人員隨行，帶隊的正是曾書記。征途中，大家每宿一地，有說有笑，處處洋溢著一股青年人的朝氣。唯獨我，像個小老頭，自覺不自覺地與他們保持著距離。返程，我們從重慶乘江輪直下武漢。船上兩個白天兩個晚上，隨行的同事們在客倉里或飲酒或打撲克，享受著好不愉快的一段旅途生活。我，仍然是我行我素，或獨自看看書，或聽聽收音機。
　　 我和曾書記面對面的上鋪，我們各自躺著，相安無事。直到次日早上，他找我說話了。進廠才半年多的我，跟書記并沒有單獨打過交道，可是，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聊起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后來的一段旅程，兩個白天一個晚上，我們的聊天連綿不斷，而且多為我說他聽。
　　 曾書記的親切、坦誠以及他的平易近人打動了我，他就像我的連隊指導(dǎo)員，我們很快拉近了距離。于是，我一個毛頭小伙兒，僅不顧在經(jīng)世老練的老書記面前敞開自己的胸懷，幾乎無保留地表露自己，好一頓滔滔不絕。
　　 當一個人面對的對象對了，當你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懂你的人，那么，你不僅可以敞開心扉，與他進行生活、工作和學(xué)習(xí)上的交流，而且因為一番傾訴，還能獲得心中被釋放的一種快感。在我看來，這就是一般意義上的“說得著”了。
　　
　　 二
　　 還有一種“說得著”，是在知心朋友之間。作家賈平凹說，“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我的理解，知己并非局限于某個時空里常接觸的朋友，它是更深層次的有著精神交流的朋友，是更難得的朋友。一個人，總會有些朋友，可是，朋友還要分什么樣的朋友。比如，酒肉朋友，麻將朋友，利益朋友，而我則看重能獲得精神層面交流的，也就是相互“說得著”的朋友，我把這樣的朋友叫知心朋友。
　　 我有一同事，我們因聊天而知心，因知心而常在一起聊天。我們只要坐到一起了，就總有說不完的話。住單身宿舍那會兒，我們常在一起聊，各自成家后，我們少不了要隔三差五串門聊。
　　 有一天晚上，在我的家里，我們聊得很晚了，朋友的妻子接二連三地打來電話，催朋友早點回家休息，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我們只好作罷。我便送朋友下樓，并讓妻子跟對方回話，說朋友已經(jīng)往回走了。送君送到大路旁，到了大馬路，我們打算分手，哪知，停下腳步的當下，我們又聊上了?；氐郊依?，妻子一直等著我，她說，華華家又來電話了，并向我重復(fù)著朋友妻子的話：“你們不是說華華已經(jīng)出門了嗎，5分鐘不到的路程，這都一個多小時了，怎么還沒有見到人回來呀！”這時，我瞧了一眼家里的時鐘，長針短針都過了12，出門的時候近深夜11點。這送客的路上，我們又聊了一個多小時，我竟渾然不知。
　　 “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是，我們的聊天，從來不需要借助酒菜。話語投機，話逢知己，一杯淡茶，同樣千言萬語，滔滔不絕。而有關(guān)人生、理想、志趣、情韻、愛好，這些涉及人的精神層面的話題，是年輕時的我們總也說不完的。好景不長在，可惜，我的這位知己英年早逝。
　　 畢淑敏有文章寫到：人的肢體活動需要空間，人的心靈活動也需要空間。于是，她把人的精神世界也修建了三間小屋，第一間，盛我們的愛和恨，且應(yīng)讓我們的小屋，給愛留下足夠的容量；第二間，盛放我們的事業(yè)，使事業(yè)和人生呈現(xiàn)繽紛和諧相得益彰的局面；第三間，安放我們自己。因為生活中的我們，常常把世界萬物保管得好好的，偏偏弄丟了開啟自己的鑰匙。除了作者這三間小屋，我還要加上第四間，那就是為與說得著的人提供一個精神交流的場所。生活中壓力山大的我們，忙忙碌碌之余，有個知心的人，相互吐一吐工作、學(xué)習(xí)以及家庭中的快樂與煩惱，或許能相互啟發(fā)，相互促進，相互釋放，以為我們的心靈找到一種慰藉。
　　
　　 三
　　 至于人與人之間“說不著”的情況，則是千姿百態(tài)了。比如，不能很好地使用語言這種工具，而使得人與人最起碼的交流都成為一種障礙。有人說，都是中國人，難道還說不好中國話嗎？可是，因為表達能力差，表達不到位，或因說話態(tài)度、語氣不對，而使得最基本最平常的交流都無法進行，以至于說翻臉就翻了臉，生活中，這種情況比比皆是。這是最普遍意義上的說不著。
　　 另一種情況，人與人之間，就雙方共同關(guān)心的或感興趣的問題，不能形成共同認知，不能做到深入交流，不能達成一致意見，這是深層意義上的說不著。
　　 在我們汽車公司有關(guān)整車總布置的技術(shù)討論會上，具體負責整車總布置的某工程師和公司總工程師，因二人意見不同，有過幾次較激烈的交鋒，可是，在后來這樣的技術(shù)討論會上，總工程師保持了沉默。一日，我私下與總工程師說起此事，他說：“當兩個人的觀念不一致的時候，是很難說得攏的?！边@句話淺顯明白，卻道理深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生活、工作或?qū)W習(xí)中，哪怕是走進了同一個小圈子里的人，比如，從事同一領(lǐng)域的技術(shù)工作；比如，同樣熱愛或關(guān)注著傳統(tǒng)文化；共同喜愛或研究某一門藝術(shù)，即便是這樣的人群中，由于人的觀念不同，同樣有相互說不著的問題。我個人也有這方面的深深感受。我有一書法界的好朋友，一天，我們聊起了《神龍本蘭亭序》，我跟他說自己構(gòu)思好了一篇文章，文章要把“天下第一行書”拉下神壇，我正說著我的一些有力的論點論據(jù)，比如，神龍本是證據(jù)確鑿的雙溝廓填本，是典型的手工復(fù)制品，并不具備創(chuàng)造性，因而也就不具備藝術(shù)特性，稱它為“天下第一行書”，這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神龍本的價值取向應(yīng)定位在它珍貴的史料價值而非藝術(shù)價值上。沒等我的話說完，朋友的頭就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意思是，《神龍本蘭亭序》是歷代文化人一致供奉的神品，是歷史定論，你一無名小卒，何以能翻這樣的歷史大案？盡管我們都是書法愛好者，但是，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是否要展開獨立思考，是否要有開拓進取精神這樣的問題上，我們同樣說不著。
　　 同樣熱愛著爬格子的一位文友，見我把相當?shù)木ㄔ凇敖轿膶W(xué)網(wǎng)”上，便問，你在上面發(fā)文，稿費收益如何？我說，“沒有稿費。”他好一個訕笑，“那你圖啥？”我并沒有說出“就為圖個樂趣”的真實想法，只是保持了沉默。當兩個人的觀念不一致時，用劉震云的話說，“這事兒從根上就壞了”，所以，沉默，是避免因說不著而帶來不必要的煩惱或麻煩的最好方式。
　　 如今有個詞叫三觀，即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一個人的三觀形成，非一日之寒，他與一個人的家庭出身，成長環(huán)境，還有所受的教育等各種因素息息相關(guān)，所以，兩個人說得著或說不著，人的三觀是基礎(chǔ)；說得著或說不著，往往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所以，就有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之說。
　　
　　 四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政治理想、人生抱負、志向是否相吻合，或?qū)κ挛锏那槿な欠裣嗤?，或兩個人是否相互欣賞、相互仰慕對方的才情，這是說得著或說不著的更大前提。這種情況，在古代知識分子中尤為突出。
　　 天寶三載（744年），李白與杜甫在洛陽偶遇，從此便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盡管他們出身背景不同，當時的身份地位不同，年齡相差較大，但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就來了一個攜手同游齊梁?！白砻咔锕脖唬瑪y手日同行。”李杜心心相印，相互說得著，只因他們都有著“直掛云帆濟滄?！钡恼伪ж?，李白曾懷有一個濟世安民的理想，而奉儒守官修齊治平，則是杜甫一生的情懷。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一位詩風(fēng)汪洋恣肆，譽滿天下；另一位則是才氣初露，勢不可擋，他們相互賞識。尤其杜甫，對李白的詩歌才華則是極為慕仰?！鞍滓苍姛o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杜甫《春日憶李白》）。”李白對于杜甫，是一種長久與赤誠的友情。
　　 當然，因政治理想不盡一致，人之處世態(tài)度有別，在古代知識分子中，說不著的情況也是有的。假如讓杜甫與白居易生活在同樣的年代，我看這二人就不一定能說得著。誠然，杜甫寫過“三吏三別”這些深刻反映底層人民疾苦的詩作，白居易也作過《賣炭翁》《新豐折臂翁》等著名的諷喻詩，寄予了對下層百姓的深切同情。然而，“致君堯舜上”是杜甫一生的抱負，忠君愛國、愛民憂民是他至死不渝的情懷。直到晚年，歷經(jīng)滄桑，百年多病，漂泊他鄉(xiāng)的杜甫，仍然“每依北斗望長安”。然而，因諷喻詩受牽連，貶謫后的白居易，人生態(tài)度及政治理想一下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從此，他噤若寒蟬，獨善其身。他最終選擇了人生并不徹底的退隱，即所謂“中隱”的處世之道?！安蝗缱髦须[，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再加上白居易還具有世俗的一面，他既在意權(quán)位高低，又注重名利得失。顯然，同屬于唐代的兩位偉大的詩人，假如時空能讓中晚年的他們有緣相遇，他們倆一定是說不著的人。
　　 因處世態(tài)度有別，因?qū)Υ龣?quán)貴的態(tài)度不一致，在近代西方的知識分子中，也有說不著的情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歌德與貝多芬。這兩位當時德國很重要的人物，他們本相互欣賞，相互欽佩。1812年，他們終于有了第一次見面。這天，他們正手挽手散步，這時，恰遇皇家馬隊于此經(jīng)過，歌德立刻掙脫了貝多芬的手臂，閃身站在了馬隊一旁，脫帽致敬；貝多芬則是昂首挺胸，往最密集的人行隊伍中徑直走去。貝多芬正是一位傲視權(quán)貴的放蕩不羈之人，而歌德在權(quán)貴前表現(xiàn)出了恭敬和順從。恩格斯這樣評價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币虼?，這就決定了這兩位偉大人物從根本上是“說不著”的人。事實上，這一次的見面，使得他們之間尚未建立起來的友誼就此中斷。
　　 所謂說得著，說到底，是一種心靈深處的交流，是一種心靈深處的釋放，或者說能得到一種心靈的慰藉。這種釋放或慰藉，一旦到了最深處，他所說得著的對象，往往不是身邊的或社會各階層的人，而是博大的自然，是山林。比如，把一顆赤誠之心交給了山林田園的陶淵明，即便“結(jié)廬在人境”，他也“心遠地自偏?！彼c大自然的深深交流，如同“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蹦呐率菛|籬下的一次采菊，他也心飛環(huán)宇，悠悠然飄到南山之上，他要讓他的那顆自由之心，徜徉在無窮的天地之大里。
　　 王維也是如此?！蔼氉捏蚶?，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比酥畯椙伲嗍菍で笕碎g知音，王維不然，他要的是“深林人不知”，他彈琴，關(guān)注的并不是有沒有人知道的問題，而是無需要其他人知道。在這寂無人跡的環(huán)境里，他的“琴”是盡情地對天地而“彈”，他的“嘯”是恣意地向天地而“嘯”。而一句“明月來相照”，詩人則是要把他那顆超然世事的內(nèi)心和盤訴陳給明月，寄托給明月。心月雙相印，物我兩合一，詩人正是把他那顆唯明月才能讀懂的澄澈之心，完全托付給了明月。與王維說得著的，正是輞川的麗物美景，正是那里的山川日月。
　　
　　 五
　　 還是回到當下的現(xiàn)實里。幾年前，我們通過微信建起了戰(zhàn)友群。失聯(lián)幾十年的戰(zhàn)友，我們又聚集在一起了。然而，那些群聊，終究不能使我淋漓暢快。我的一位好戰(zhàn)友，專程從河南臨穎來到武漢，我們白天促膝交談，晚上同床共敘。幾十年來，時空把我們隔離了，可是我們的志趣、情意更加相投了。古今的、中外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藝術(shù)的，家庭的、事業(yè)的，方方面面，我們無所不談。我們的談話，有如一股股暖流，涌入對方的心懷。
　　 正如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一樣，人，也一定是不同于他人的一個個完全獨立的個體存在。我們并不能完全了解一個人，不能完全理解一個人，這是鐵的事實。我們雖身處人群中，可是，人群中個體的孤獨是普遍存在的，也是非常致命的。鐘子期因病而亡，伯牙摔斷琴弦，終生不再彈琴，說的就是知音難覓的道理。人海茫茫，一個人的一生，要接觸數(shù)不清的人，但是，在你的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中，如果能遇到一個說得著的人，比如，能有思想上情感上的交流，更深層面的，則是靈魂深處的交流的，這應(yīng)該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幸運之事，所以，身邊有個說得著的人，是值得我們倍加珍惜的。
　　 作家畢淑敏說，一個人一生的使命，就是要謀求自己的幸福。幸福是什么呢？它除了最基本的物質(zhì)需求之外，剩下的就只有精神了。幸福，更處決于我們的心理。我們幸福的程度如何，處決于我們心理健康水平的高低。實際上，孤獨的我們，除了以自己強大的精神力量給封閉的我們以自愈之外，我們往往還需要他人給自己以精神治療。一個人除了給自己孤獨的靈魂作伴，身邊還有一個說得著的人、一個知己陪伴著自己的靈魂，這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一個跟你說得著的人，他就像照亮你自己的一面鏡子，并彼此照亮，彼此治療孤獨。
　　 說得著，正是人與人思想上、情感上的深度融洽或融匯貫通，它或能相互啟發(fā)人生的思考，或能就雙方感興趣的嗜好，就人生的趣味進行交流，或恣意地不受任何約束地說出對人世、對社會的看法，說出對人生的理解，說出一些心中的憤懣，從而抒發(fā)胸中逸氣，吐一吐胸中塊壘。按今天的養(yǎng)生學(xué)來說，它是有益于心與身這二者的健康的，我們何樂而不為呢？那我們就來一個，說不著的不要苛求，說得著的，那就盡情地說吧！
　　
　　 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