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舅七個虎背熊腰的兒子里，我獨服四表哥——熊超。
　　 熊超表哥比我大七歲，生得眉眼英武，挺拔俊秀，看見他總讓我想起三國時期長坂坡大戰(zhàn)曹軍的趙子龍。
　　 初中畢業(yè)那年，他不顧老師和同學們的挽留，報名參了軍。穿上綠軍裝那天，他到我家向他的姑姑和姑父辭行，雖然只是一身綠軍裝，還沒戴上紅帽徽，也沒掛上紅領章，顯得有些素淡，但仍端莊威武得讓我肅然起敬。
　　 那年，他服役的所在地是廣西南寧，屬野戰(zhàn)部隊的陸軍序列。新訓結束后，他因身體條件和反應迅捷的優(yōu)勢被師偵察連挑走，做了一名偵察兵。兩年之后，他參加了南疆那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并在戰(zhàn)斗中表現英勇，榮立兩次二等功。只是在凱旋撤退時因身邊戰(zhàn)友不慎，觸發(fā)了敵人埋設的反工兵地雷，戰(zhàn)友光榮犧牲，他被炸飛了左大腿，在醫(yī)院康復后，被評定為四級傷殘，一年后退伍回鄉(xiāng)。雖然他大腿受傷的事在給我們的書信中提起過，但等到那天他出現在我們面前時，還是給了我不小震驚。
　　 他看上去明顯比三年前入伍時更威武了，而且面部輪廓棱角分明，兩道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著智慧、堅毅和果敢，閃爍間仿佛能洞察出你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使我連想起電影《偵察兵》里王心剛飾演的偵察參謀郭銳。表哥仍穿著那身卸了紅領章、漿洗得有些泛白的綠軍裝。他把拐杖靠墻放下，坐在我為他搬的椅子上，我早已看見了他那條癟了褲腿懸空的左大腿，但我總覺得這才像我心目中一個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偵察英雄，一個彈痕遍身有殘缺的悲壯英雄。
　　 他把那條蒼癟的褲腿折疊起來，用一根綠色的布條認真地綁扎在上部的大腿根上，棱角清晰，整齊劃一，像軍人折疊的豆腐塊被子。
　　 媽媽走近他身旁，俯身摸了摸他那條斷腿的殘?zhí)?，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也許她在擔心表哥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但表哥卻瀟灑地拉起媽媽，安慰著：不就是少了條腿嗎，也不當吃，也不當喝的，什么活計我都能干，餓不死我，放心吧二姑。
　　 在等待媽媽做飯的時間里，以及后來每次到大舅家串親戚，我總不厭其煩地拉著表哥給我講他在戰(zhàn)場上打仗的事。問他們偵察兵是不是和電影里的偵察兵一樣機智神勇，風趣瀟灑。他說有些情節(jié)比電影里驚險刺激多了，而大部分沒有電影里演繹得灑脫。電影里演繹的都是敵人死，自己人打不死，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們隨時也會被敵人打死。
　　 他給我講了“抓舌頭”“端哨所”“炸碉堡”等足智多謀的短、驚、快小戰(zhàn)斗，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場奪取遂中橋的戰(zhàn)斗。在我上高二年級那年，還以“二十分鐘的激戰(zhàn)”為題，寫了一篇小作文，后經語文老師修改后投發(fā)在市晚報上，博得了同學們的嘖嘖聲，使我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剛開打后不久的一次戰(zhàn)斗。他們偵察排提前一天接到了指揮部的指令，命令他們在火箭炮連的掩護下，利用強攻手段，奪取敵人把守的一個橋頭堡，粉碎敵人企圖利用炸橋阻止我軍前進的圖謀。
　　 那座橋叫遂中橋，就架在中越相交的巴望河靠越軍的一側。河寬約六十米，水深七至八米，水流極快。河兩岸多為陡峭懸崖，極難攀爬通行，是我軍前進道路上方園十幾公里內的唯一一座陸路橋梁。橋梁為鋼筋混凝土打造，守橋的是越軍的一個加強排。橋頭附近構筑了十幾處交叉火力點，無論你從正面或側面進攻，他們都會無死角向你掃射。而且每個火力點之間都構筑有暗塹壕和半覆蓋交通壕，有點到面，互為連接，形成一個全覆蓋蜘蛛網式的防御體系。為保險起見，敵人還在橋的四周設埋有反坦克地雷和防步兵絆發(fā)雷。水下橋墩之間，橋面護欄之間，都掛有多道密集鐵絲網，可以說連一只小松鼠都難以鉆過橋面。
　　 表哥說這些能看得見的工事他們并不感到頭痛，那些埋放在橋下的三噸高爆炸藥，才是他們最為絞盡腦汁要解決的問題。
　　 敵人為了防止我軍奪取大橋的控制權，剪斷他們炸橋用的導火索，就把導火索穿入管道埋入暗堡，這樣，你根本無法預測敵人可能什么時間就按下了引爆開關。為了堅決完成指揮部交給他們的任務，掃除我軍前進道路的障礙，減少戰(zhàn)友們的無謂犧牲，他們偵察排充分發(fā)揚軍事民主，多次實地推演，并有二班三班抽出個性化戰(zhàn)士，由表哥帶隊，化妝成耕地除草的當地百姓，先后多次抵近遂中橋偵察。他們要查明摸清橋梁的整體結構和從點到面的敵人兵力部署。經反復偵察論證，權衡利弊，他們很快拿出了兩種奪橋方案：一為偷襲，二為強攻。在報請上級審批時，上級因總攻時間緊迫，決定采取第二種——強攻奪橋方案。
　　 他們首先進行了戰(zhàn)斗編組，全排以班為單位，形成作戰(zhàn)單元，成立渡河突擊隊。有一班二班在我方橋頭陣地發(fā)起攻擊，三班四班和師直派出的排爆工兵在戰(zhàn)斗打響后，從橋的右側分組渡河，并迅速從后側奪占橋頭，剪斷那節(jié)裸露在外約有一米長的引爆線。為順利完成強攻奪橋任務，兩個突擊班都加強了火力攻擊配置，在原有裝備的基礎上，每班又加配了兩門82無后坐力炮和三挺重機槍，確保戰(zhàn)斗打響后，對敵方火力的全面壓制。五班為戰(zhàn)斗火力支援預備隊，配備有加長爆破筒和竹節(jié)滾雷器，在進攻受挫后，實施橋面強行攻擊，正面奪橋。
　　 表哥當時是三班班長，負責剪斷至關重要的敵欲炸橋引爆線。表哥的責任有千斤重，是決定這場強攻戰(zhàn)斗是否成功的關鍵所在，表哥說他不懼犧牲，他只怕完不成任務，辜負領導和戰(zhàn)友們的信任和重托。師指揮部為了確保這次強攻的勝利，決定增派一個火箭炮連和近百門迫擊炮，對遂中橋附近的越軍部隊進行無差別轟炸，防止戰(zhàn)斗打響后，敵向遂中橋快速增援。
　　 那天大約是凌晨四點，偵察排和配屬部隊從我方陣地悄悄出發(fā)，在距遂中橋約一百米的地方潛伏待命，靜等帶隊前往指揮作戰(zhàn)的師作戰(zhàn)科長一聲令下。表哥說在靜等的這段時間里，他的心都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天靜得出奇，就連一向不知疲倦徹夜歡叫的草蟲都被環(huán)境所感染，配合似的寂靜無聲，戰(zhàn)友之間都能聽到彼此“咚咚”的心跳聲。
　　 隨著作戰(zhàn)科長一發(fā)紅色信號彈升空，戰(zhàn)斗按計劃準時打響。一時間敵方陣地山搖地動，一片火海。敵人可能萬萬沒想到我軍會突然發(fā)起強攻，所以當他們的機槍開始吼叫時，已處于完全被覆蓋的劣勢，被我軍炮火壓制得無還手之力。
　　 表哥說他是第一個穿著救生衣，提著沖鋒槍帶領六名水性好的戰(zhàn)友跳入湍急河中的，他們每人腰間還系有一根長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一排早已準備好的竹筏上，竹筏上還站著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爆破工兵和突擊手，他們用力把竹筏拉上對岸，就迅速向敵人的陣地側后迂回。
　　 表哥說借著炮火的閃光，能清晰的看見地堡內的敵人正交叉著發(fā)瘋一樣向我方陣地射擊，表哥要求身邊的戰(zhàn)友伏身警戒，示意拿鉗子的三個剪線手，快速剪斷那幾根裸露在外的起爆線。當第一個剪線手即將靠近目標時，地堡內的敵人像是有所察覺，順手就是一梭子彈，剪線手應聲倒地，表哥見已無法隱蔽，急忙下令開火，并順勢向地堡內投擲兩枚手榴彈。第二剪線手心領神會，一個地滾式撲向引爆線，在左肩中彈的情況下，英勇地剪斷了引爆線。
　　 見最揪心的隱患已排除，突擊隊員在排長和表哥的帶領下都放開了手腳，很快炸毀端掉了幾處地堡、暗堡，又加對面火力勇猛，敵處我兩面夾擊之下，只得丟下二十幾具尸體和大橋，從暗道戰(zhàn)壕倉皇逃竄。這一仗他們用時二十分鐘，除奪下大橋外，還殲敵22人，繳獲足能裝備一個排的各種槍支彈藥，我軍則犧牲2人，負傷9人。
　　 表哥退伍三個月后因榮立過二等功，符合安置條件，被縣民政局安置在鎮(zhèn)供銷社工作，成為供銷社里負責煙酒、醬醋等雜項專柜的售貨員。
　　 這時，改革開放已迅速在全國掀起，各行各業(yè)如雨后春筍，紛至沓來。表哥他們所在供銷社成為全鎮(zhèn)最為繁華熱鬧的集散地，尤其是每月初一、十五的趕大集，可謂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一天，正逢十五大集，正在店里為顧客忙碌的表哥忽聽店外有“搶劫了，殺人了，抓壞人啊”以及人們四處亂跑躲避的叫喊聲。表哥不敢怠慢，忙丟下手中的活計，拐杖一點地，一個鷂子翻身躍出柜臺，來到店外。只見兩個手持一尺多長明晃晃殺豬刀的歹徒，正揮舞著尖刀，邊威脅著路人邊向他們這個方向跑來，嚇得路人紛紛踩踏著向路兩邊躲閃。表哥見狀，不但沒躲閃，相反卻一個旋風腿來到路上，擋住了歹徒的去路。
　　 正跑得起勁的兩個歹徒忽見一個拄拐的瘸子擋在面前，并沒放在心上，用尖刀指著讓表哥快些滾開，免得送死。表哥不為所懼，用拐杖一蹾地，厲聲讓他們放下屠刀，停止犯罪。歹徒哪里會聽一個瘸子的話，一個大個子歹徒揮刀就劈，表哥不慌不忙，等刀劈向他面門的一剎那，一個側身，順勢一拐杖正中歹徒后背，只聽“哇”地一聲，歹徒重重摔在地上，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表哥又一拐杖點其后背，這一拐杖看似輕描淡寫，歹徒卻連叫的聲息都沒有了，只是張著嘴，痛苦地趴著。表哥說他用了點穴之法，把歹徒背部經絡給鎖死了。另一個歹徒見狀，知道表哥決非等閑之輩，拔腿就跑，被表哥一拐杖正掃其小腿脛骨上，小腿骨斷筋折，躺在地上嗷嗷直叫，眨眼間兩個歹徒都失去了先前的囂張氣焰。
　　 這時的人們像是回過神來，頓時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為表哥點贊叫好。那兩個被搶了錢農民模樣的夫婦，也追到跟前，從歹徒身上翻找出被歹徒搶走的他們剛賣了頭大牛的幾百元錢，倒頭就向表哥拜謝，被表哥攙起。四周的人們也已覺醒，在表哥的提示下，找來繩索把兩個歹徒捆綁起來，送往鎮(zhèn)派出所。
　　 十幾天之后，鎮(zhèn)派出所到供銷社為表哥送上錦旗一面，上繡“勇斗歹徒匡扶正義”八個金字。表哥也從此被人們冠以“鐵拐熊”的稱號。鎮(zhèn)上的黑白兩道發(fā)生糾紛都喜歡讓表哥從中調解，表哥一時間成為全鎮(zhèn)乃十里八鄉(xiāng)可信、可敬的人物，但即便這樣，表哥也從沒向外人炫耀過自己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立過戰(zhàn)功的偵查英雄。
　　 隨著改開的不斷深入，至九十年代初，表哥所在的鎮(zhèn)供銷社因僵化老舊的營銷模式跟不上時代的潮流，被迫停業(yè)倒閉，表哥和他們十幾個供銷社的員工也不得不下崗待業(yè)。這其間，社會上多數青年在西方自由化思潮的蠱惑浸淫下，人生觀，價值觀得到扭曲。對《血染的風采》《十五的月亮》也只是曇花一現的膜拜，隨即就把當兵扛槍的人冠以“傻兵、傻大兵”，軍人的形象一落千丈，由戰(zhàn)場上最可愛的人，轉眼貶為不識時務的“大傻帽”。表哥的婚事也因其緣故和斷腿的影響始終沒有成雙，至今六十有五，仍孓然一人。
　　 下崗后的表哥沒想給政府添麻煩，在供銷社老領導的幫助下，在鎮(zhèn)西頭十字路口的一個小學旁，蓋了兩間紅磚藍瓦小屋，開了一個小賣部。因保質保量，童叟無欺，樂善好施，生意一直紅火。
　　 2012年春節(jié)剛過，表哥給千里之外的我打電話說，他收養(yǎng)了自家七弟的第四胎兒子。七表弟前三胎都是兒子，他想要個姑娘，結果生下來還是兒子，他無力撫養(yǎng)，就在生下六個月后過繼給了四表哥，如今算來也已十幾歲了。
　　 在醞釀這篇小文之前，我曾給表哥打電話，求證他在奪取遂中橋戰(zhàn)斗中一些我記憶模糊的細節(jié)。他告訴我，兒子熊超躍已經上五年級，學習一般，喜歡舞槍弄棒，助人為樂，打抱不平。已經不滿足跟他學那些跛腳的擒拿格斗了，想輟學到少林武校去學科班武術，長大也要參軍，和他一樣當個偵察兵，讓我給個意見。
　　 我思忖良久，苦笑著又把皮球踢給表哥，問他對兒子意見的想法，他說準備尊重熊超躍的意見，過年后就送他去。我說，我也尊重你的意見，表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