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暖】那次抑郁(散文)
2022年臘月,寒冬至人間,新冠疫情進入最后尾聲,如回光返照般,瘋狂至極,反撲試圖絞殺它的人類。為避免形勢蔓延,學校放假,學生回家,比以往提早了半個多月。
為了躲避疫情,逃開第一波的攻勢,我與岳母、兒女一起來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人煙稀少,風景優(yōu)美,空氣清新,是最好的天然屏障,既可以養(yǎng)生怡情,也可以有效阻隔疫情。
剛到鄉(xiāng)下,兒子已經開始咳嗽,接連不斷地咳,沒有停止的時候,吃了一些藥,并不見好轉,可是沒有發(fā)燒,量了許多次,溫度計都在37.2℃以下。我們覺得,這應該不是“陽”了,早聽說過,“陽”的一大癥狀就是高燒;現(xiàn)在想想,其實就是“陽”了,只是毒性減弱,加之疫苗作用,才使病情減輕。我一邊帶著兒子游玩,一邊負責女兒的作業(yè)。女兒讀初二,即將面臨中考的“五五分流”,學業(yè)緊張,容不得半點疏忽。
白天,有時艷陽,陽光普照;有時陰雨,烏云沉沉,岳母忙著家務——種菜,燒飯,打掃衛(wèi)生。我較為清閑,負責照顧兒子。兒子讀幼兒園,四歲,正是調皮的年齡,雖然不用抱在手里,但總要時刻看著,避免出現(xiàn)意外。若是危險降臨,一定追悔莫及。他在鄉(xiāng)下,如魚得水,喜歡拿著一把鋤頭,到處鋤地。我覺得這個挺好,反正農村地多,邊邊角角全是土。這里挖挖,那里挖挖,挺合適。雖然有點臟,但至少安全有保障。再說哪個孩子不鬧騰,要是靜悄悄的,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父母又會擔心得心肝亂顫。
岳母不這么認為。岳母近六十歲,視土地如命根子。兒子跑到那,她就跟到那,阻止到那,嘴里迭迭不休:“這里不能挖的,到時把塝挖倒了怎么辦?”“這里不行的,這些土好不容易運來,都是肥土,不要隨意撥弄到公路上,浪費。”“你啊你,為什么不可以到火爐盆上烤烤火,安安靜靜看會電視,像別人小孩一樣,該多好??!”
我聽了,有些心煩,額頭皺成一個“川”字,深深的,總是感慨,岳母什么事都好,就是太啰嗦,臟話有點多。她沒讀過什么書,有一些壞習慣,動不動“神經病”脫口而出,每天都要講十幾遍。我跟她講,這地挖一下,沒關系,不要在意,又挖不痛,比看電視好。電視傷眼睛,對孩子視力不好。岳母笑笑,繼續(xù)阻止兒子的行為。
我忍不住長長嘆氣,像省略號,唉,怎么會這樣?
兒子“陽”了后,岳母也“陽”了。她成了病號,炒菜、做飯成了我的事。這,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干點家務很正常。農村出身,這些事難不倒我。只是,岳母時不時跑到耳朵邊嘮叨,這個菜要這樣炒,那個菜要少放點油,豆腐要先炸才好吃……我轉過頭,拿著鍋鏟說:“媽,您放心,盡管去休息,我保證弄熟?!彼烹x開,回到客廳,過上一會又來了。
一天后,我同樣被感染,頭痛發(fā)燒,全身有氣無力,整個人軟綿綿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坐在沙發(fā)上歪著頭就睡著了。以前的冬天,我從來不敢這樣睡,怕感冒著涼。晚上,特別怕冷,鉆進兩層被子依然瑟瑟發(fā)抖,蜷縮成一條蟲子,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睡著,雙腳冰如鐵,一直沒暖和。沒有辦法,我找來電熱毯,鋪在床單下,插上電源,擰亮開關,被窩里才溫暖如春,睡足一個踏實覺。
到了第二晚,夜幕降臨人間,寒風呼呼吹著,岳母發(fā)現(xiàn)我使用電熱毯,又開始不停嘮叨:“電熱毯容易著火,一定要注意安全?!薄皼]想到,你年輕人這么怕冷,身體比我還虛。”“睡著前,電熱毯記得關?!?br />
我不說話,嘴巴撅起來,有些不高興。她又對兒子講:“不要跟你爸爸睡,電熱毯有電,不要到時觸電。那樣,就見不到媽媽了。”
這時,岳父從異地打工回來。他已經“陽”過,帶來一些消息,跟同村的人滔滔不絕,講“陽”的系列反應:全身關節(jié)疼痛,沒有一處能幸免,像鋒利的鉆頭在鉆;喉嚨像刀片在刮,干干的,澀澀的,吞唾沫都難受;鼻子徹底被堵死,無法呼吸,只能靠嘴幫助;特別怕冷,穿再多衣服,呆在火爐盆旁都沒有用;沒有食欲,吃什么都覺得苦……那滋味,生不如死。
我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感染新冠病毒,有些懷疑,有些相信,想著找試劑測一測,開車來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根本買不到試紙,就連普通的口罩都沒有,退燒藥之類藥品,更是告急,已經進入管控范圍。
我陷入無限的煎熬中,如果出現(xiàn)岳父說的癥狀,該如何應對?不能呼吸,疼痛不止,冷不可擋……恐懼像無邊的黑夜慢慢襲來,將我包裹起來,讓我無處可逃。這樣的情緒似一陣陣寒氣,從腳底注入,慢慢上升,經過五臟六腑,抵達頭腦,駐扎在心里。
人說,死亡不可怕,怕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我深深體會這句話!我想到了死,死了之后,年幼的孩子怎么辦?年邁的父母怎么辦?財產該如何處理……成為一把把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斬殺下來。
兒子太小,還未上小學,若是幼年失怙,該多么痛苦。雖說有母親,但父愛的缺失會讓他留下一輩子的陰影,郁郁寡歡,找不到人生的快樂。我看著他蹦蹦跳,不諳世事,一邊咳嗽一邊笑哈哈,真令人揪心。
我撥通父母的電話。父母在鄉(xiāng)下,雖然十分偏僻,但病毒無孔不入。母親癱瘓在床,又不肯打預防針,我一直擔心她,要是擋不住病毒,感染后身體告急,該如何是好?她能順利度過這一關嗎?天知道。我撥通,母親接起,聽到熟悉的聲音。她告訴我一切都好,父親這些天有些不舒服,不過沒什么大問題。她自己沒感覺異常,照樣吃得香睡得甜。我聽著,一邊慶幸的同時,一邊更加擔心:父親不舒服,可能“陽”了,極有可能傳染給她……
女兒做作業(yè)時,跟我講:“這些天可真冷???讓人難受?!蔽覇査骸耙灰?,晚上跟我一起睡?”她搖頭拒絕,已經青春期,再睡一床確實不合適。她13歲,未成年,有時懂事,有時調皮,態(tài)度方面存在稍許問題。我很憂愁,如果我不能隨時關注,隨時矯正,她或許考個高中都成問題,那樣未來的路將通向何方……
我拿起一張紙,用筆寫上我的一切信息:關于錢的,關于財產的,關于兒女的……算得上半份遺書,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貼身口袋里。想著萬一有事,有人能第一眼看到,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的心理出現(xiàn)了問題——嚴重的問題,想著找到排解的方法。以往的春節(jié),我在岳母家,會隨時打個小麻將,帶一點點彩頭,小賭怡情,消磨時光。只是疫情當頭,年輕人尚未歸家,即使回來的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鎖”在家中,萬徑人蹤滅,根本找不到同伴。
我打電話給妻子。妻子在縣城銷售服裝,擔任店長,沒有放假,沒有隨我們一起下鄉(xiāng),即使“陽”了,也不過休息幾天,繼續(xù)戰(zhàn)斗。我跟她風雨同舟十余載,算得上患難與共。夜晚,天黑,星星掛在天邊,不甚明亮,一陣鈴聲后,她“喂”的一聲,告訴我很忙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半分鐘,就說要去工作,“啪”的掛斷,只留下“嘟嘟”聲。
我想著去爬山,在青石板上看看風景,愉悅心情,發(fā)朋友圈約個人,根本無人響應。朋友圈后面跟貼的一個都沒有,連點贊都沒有。我打電話給附近的一位學生,住得并不遠,開車幾分鐘就能到,她回復我有事,下次再約。悻悻掛掉電話,心中的落寞升騰,都要冒出白氣。
我想著寫點文章。這是我的愛好,寫作二十載,平日里喜歡敲敲打打,鍵盤都被我打出花來,但身邊沒有電腦。白紙是有,可沒有紙上寫作的的習慣,再說身體抱恙,思路不暢,哪里寫得出半個字?拿起一張紙,又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我想著干點農活。雖然地處農村,但今日不同往時,田地荒了一大半。岳母常年在外,菜地長滿雜草,種上菜也等不及吃,明年又要外出。岳母蒔弄的一點菜,還是鄰居早早幫忙播的種。像小時候,系把鐮刀去山里砍柴?可封山禁林,家家燒煤氣,根本不用柴火。
如今,事隔三年,我寫作此文時,依然能體會到那種令人窒息的絕望,無法用言語形容。
百無一事,百無一用,邁著腳來回不停地走,咳嗽像猛獸般,根本停不下來,一聲接一聲,整個村莊都在回蕩。冷風一吹,喉嚨癢得難受。家里備了止咳糖漿,按時按量,接連喝了數天,根本沒有好轉的跡象,“陽”的現(xiàn)象越來越明顯,病情越來越嚴重。
真的,我陷入了抑郁,如盲人置于黑夜,看不見任何光明。
后記:半月后,病情好轉,身體恢復健康,年輕人回家有人可玩,回趟父母家承歡膝下,太陽當空照,路邊野花笑……我又春風得意腳步疾。人生路上,總有一道道檻,但時間為藥,沒有治愈不了的傷。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