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斜路舊事雜憶(散文)
村里有條生產(chǎn)路,村民都叫它“斜路”,究其原因是路不正,偏斜而得名。作為村里生產(chǎn)主路,它不是標準的南北向或東西向,而是一路向東北方向延伸。故此,在斜路上村民相遇打招呼,都是說“他叔、他嬸子去東北啊”?隨后是一句肯定的答復(fù)“嗯!去東北”。
這里所謂的“東北”不是一個固定的地方。這條路因東北向延伸,所以為方便回答,村民便直言去東北。在我幼年時期,一直覺得這條路很長,直線距離得有五里左右。沿途兩側(cè)全部都是耕地,且包含很多地名。
村里大部分耕地都在村北,出村主路的右側(cè)。這條東北向延伸的斜路便為村民提供了很多便利。出村子過了小橋,約有百米左右,主路右側(cè)便有一個岔路口。一條寬約六米左右的土路,斜著向東北方向延伸而去。在岔路口處,有幾棵又粗又高的大楊樹,這片地名叫“墩上”,其名背后原因我沒細查。沿著路繼續(xù)走,不遠后便是“老窯”。這片地之前是村里的土窯,至今在斜路左側(cè)向里二十幾米處,還有個半畝地左右的淺坑。聽父親說,這是挖土燒窯形成的。在老窯這塊還有一座小橋,由于河溝較窄,只有一個橋洞,沒有橋欄。在上面走過去,很難看出是一座小橋。我之所以對這里印象深刻,源于橋下拱洞南側(cè)河道中央,曾立有一塊青石碑。
河道東側(cè),長著一排不成器的小榆樹?;蛟S是榆錢飄落至此,發(fā)芽長大,后因無人管理而導(dǎo)致未能成材。非灌溉期,這條河道處于半旱狀態(tài),有水也不多。站在榆樹蔭下,向河道里瞅,便能發(fā)現(xiàn)這塊青石碑,它傾斜著插在河道中央。我曾仔細辨認過上面的字,無奈當初學識尚淺,只大概認識幾個大字。其他小字有部分埋在地下,有部分是繁體,實在不能認全。
灌溉期,齊后支渠的黃河水會通過這條河道向北流去,一直延伸到村子最北端的破窯。半溝河水潺潺流淌,青石碑只露出一個頂。我鼓足勇氣跳上石碑,小心翼翼地站在上面,看河水被石碑分開后再聚攏涌進橋洞。此時,我仿佛體會到耳熟能詳?shù)哪鞘赘琛靶⌒≈衽沤杏危∥∏嗌絻砂蹲摺碑斘页两渲袝r,忽然被過路的村民發(fā)現(xiàn),一嗓子吼回岸上。
再往前走不遠,便是“左林”。這片地方,之所以叫左林,是因為在地的東南側(cè),便是左莊?;蛟S之前這里是左莊村的老林地,便被村民叫了起來。在斜路左側(cè),曾經(jīng)有一片我家的責任田,主要種植棉花。有一段舊事讓我記憶猶新,那會兒農(nóng)藥普及率低,除豆子外棉花是最能生蟲子的農(nóng)作物。同時棉花也是種植程序最為繁瑣的農(nóng)作物。放學回家,我家基本都是鐵將軍把門,不用猜!母親肯定是在左林棉花地里修理棉花。從開始泡種,翻地,播種,蓋膜,摳膜,挪苗,一遍一遍打棉花杈子,一遍一遍捉蟲,一遍一遍采棉花,拔棉花桿后,上面沒來得及開的棉花桃子,還會繼續(xù)開,母親還需繼續(xù)采棉花。好在棉花的價格相對其他農(nóng)作物要高一些,不然實在是對不起農(nóng)人對它的付出。
小時候不懂事,跟母親來棉花地,母親在前面忙碌,我便在后面搗亂。有一次竟薅了一大堆棉花桃子,母親氣得咬牙切齒。后來母親便想了個法子,讓我們捉蟲子,每捉一條給一分錢。我與小妹為能掙到錢,便拿個藥瓶子,靜下來,翻看著棉花葉和棉花桃子。此時,我們竟傻傻地希望蟲子多一點。后來母親看我們捉蟲量太大,實在“回購”不起,把一分錢價格換成一厘錢。即便是這樣,我與小妹依舊大賺了一筆。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年棉花地里蟲子真多。
從左林向前走百米左右,便是斜路的一個拐彎處,也談不上是拐彎,只是路過一座小橋,路往東錯了一點。這座橋依舊是沒有欄桿的土橋,但較老窯處那座小橋大了很多。河道較寬,水流湍急,向南與村南小河相連,向北同樣流到破窯與之前那條河道橫向相匯。聽村民說這里出魚,但我從沒下去過,我從小對湍急的河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這段路周圍都是一些鹽堿地,在路邊經(jīng)??吹揭粚踊野咨柠}堿,也經(jīng)??吹揭环N“馬勺子”,像大壁虎的小型蜥蜴。在鹽堿地上,它昂首挺胸,拖著長長的尾巴,飛一般地“滑翔”,像是一陣風飄過。我從不敢跑著去捉它,因這塊鹽堿地特適合一種蒺藜的生長,渾身全是堅硬的刺,一不注意很容易扎傷腳。
從小橋錯開的路繼續(xù)向東北走幾十米,路右側(cè)是一片高粱地。這種高粱不同于農(nóng)村常種的又高又細的那種,而是一種甜高粱。穗子大,桿子粗而矮,在高粱穗未成熟的時候,高粱桿像甘蔗一樣又脆又甜,給我的童年提供了豐富的甜蜜元素。
走過這里,就到了“斜尖”,斜路的最尖端,也就是終點。在這里繼續(xù)往北,就變成了筆直的路,但依舊是土路。在我幼年,斜尖就有一片屬于我家的責任田。當年因為這片責任田曾差點要了我的小命,其實細說起來跟田沒多大關(guān)系。當時我還不懂事,母親和父親帶著我來地里干活。他們?yōu)榱四芏喔梢稽c活,便把我放在地頭上,用編織袋為我遮了一處蔭涼。忙起活來,忽略了這處蔭涼會根據(jù)太陽轉(zhuǎn)動而挪動。不久后,我便被曬在了烈日下,一曬就是幾個小時,后來直接被曬到休克,父親母親以為我只是睡著了。幸虧一過路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我,便好心把我?guī)Щ丶胰?,喂了一些水,過了很長時間后,我才從昏迷中清醒過?,F(xiàn)在想來父親和母親心也夠大的,孩子昏迷了竟以為睡著了。每當說起這件事,母親都會埋怨一句:“當年,你爺爺奶奶真狠心?。』丶以谶@里路過,明知道天熱,知道孩子在地頭上,就沒把你抱回家去?!备赣H自知理虧不敢多說什么,只是笑著嘟囔一句:“咱冬陽命大,哪能就被曬死。”為此,又迎來母親一頓更為激烈的嘲諷與埋怨。
斜路上的舊事遠不止這些。每年春天,萬物復(fù)蘇,麥苗返青開始瘋長,同時瘋長的還有麥田里的面條菜。每當周末,母親會帶著我與小妹,沿著斜路,穿梭在路兩邊的麥田里,尋找鮮嫩的面條菜。晚上餐桌上會多了一道粉蒸面條菜。夏天,麥收時節(jié),斜路上車來車往,塵土飛揚。一輛輛牛車或驢車,拉著一大車麥子向老場院走去。當時由于學校里都是民辦教師,家里也種地,過麥時,便會給學生們放假,回家去收麥子。放假當天,我便沿著斜路撿拾農(nóng)人掉落的麥穗。趕上誰家牛不聽話,主人會給它一鞭,牛便受了驚,竟跑起來。車子兩頭臨時插上高木架的地排車上,高高的麥子堆像是果凍一樣,被顛起來。我會偷偷跟在車后,等著車上掉下麥子。運氣好的話,會撿到一大蒲麥子,直接省了我走二里地的功夫。隨后捆起來藏到麥田里,做好標記,繼續(xù)跟在車后“守車待麥”。
秋天,斜路上牛車驢車慢了很多,因為它們拉的是玉米秸。秋收過后,村民便開始拉玉米秸,近兩米高的玉米秸并排裝在車子上,足足有三米多寬。秋季,家家戶戶都拉玉米秸,在六米左右的路上,會車和超車是很難的。雙方車夫都盡量向右側(cè)靠,讓對方能夠安全通過。即便如此,兩方的玉米秸也會緊緊交叉在一起,隨后聽到“噼里啪啦……”玉米秸的斷裂聲,方才艱難走過。而地上則是滿滿的玉米葉碎屑以及斷裂的玉米桿。不久后便有過路老太太,拾回家去當引火柴。來到冬天,一切恢復(fù)平靜,斜路終于安靜下來。一場雪過后,斜路連同兩側(cè)的田地都仿佛被粉刷了一般,平平整整,舉目四望,一城雪白。閑下來的村民,便開始捕獵模式“攆兔子”。幾個大人,幾條狗,后面跟著幾個看熱鬧的孩子。他們踩在雪地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打破了寒冬的寂寥和斜路的安靜。
前幾日早上,妻子透過車窗看向外面,隨即說道“哎呀!斜路咋這么窄了,怎么走車?”她話音剛落,我望向斜路。一條目測只有兩米左右的羊腸小道映入眼簾,彎曲著向東北方向延伸。由于它太過狹窄,視角稍微錯動,它便被隱藏在田地間,絲毫看不出這里有一條路。此時的它,像一位暮年的老人,身子枯瘦如柴,皮膚暗淡無光且滿面滄桑,入目盡是凄涼。
晚上和母親聊起這件事,當說到斜路為何到了這般田地?父親在旁邊插話道:“人都親地唄!都想多種一點,每年向外種一點,慢慢就把路種死了。這個時候看還寬點,等雨季放水的時候,挖出一道溝,路便沒有了?!备赣H說完便嘆了一口氣。
由于土地流轉(zhuǎn),斜路兩邊的責任田已沒有我家的了,我也很久沒有走過這條斜路。現(xiàn)在斜路的終點已不再是斜尖。它被一條寬暢平整的柏油路“南外環(huán)”攔胸截斷,北半部分已屬于縣植物園。站在氣派的植物園門口,站在曾經(jīng)熟悉的土地上,望向路南側(cè)綠化帶間,那個狹窄隱蔽的路口?;秀遍g,我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