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要問，在這繽紛的世間，何物堪當(dāng)春天的最佳代言，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非那一樹樹灼灼綻放的海棠莫屬。那枝頭的淡紅花朵，嬌艷嫵媚、嫻靜典雅，密密疊疊地綻放在燦爛的陽光下，恰似攏著一層輕紗的夢。春風(fēng)悠悠拂過，花枝輕輕搖曳，那清新脫俗的神韻，那風(fēng)姿綽約的儀態(tài)，宛如凌波而來的仙子，不知征服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心。
　　 蘇東坡曾在靜謐的春夜，秉燭潑墨，留下傳頌千古的佳句：“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而婉約的少女李清照，在宿醉初醒的清晨，慵懶地起身，心頭卻仍惦念著昨夜風(fēng)雨中飄搖的海棠。她素手拈筆，一蹴而就，寫下了傳世名篇：“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倍覍Ｌ牡钠珢郏売趦簳r在外婆家度過的那段時光。
　　 我外公的祖上是大戶人家，遺留下來一個院落，布局極為方正，北邊有五間正房，東西兩邊各有三間廂房，均是青磚黛瓦，古樸典雅。一條磚砌的甬道，宛如靈動的絲帶，蜿蜒于院落之中，一頭系著氣派的大門，一頭連著莊重的正堂，串起了整座院子的精氣神。外公喜歡花花草草，對海棠情有獨鐘，在甬道的兩邊，靠近廂房的地方，各種了三株海棠。海棠花盛開的時節(jié)，如同被點燃的粉色火焰，讓整個院子充滿了盎然生機。海棠花雖無馥郁香氣，但憑借著絕美容顏，便能引得蜂蝶紛至沓來，嚶嚶嗡嗡地在花間穿梭忙碌，奏響春日最歡快的樂章。
　　 外公是讀書人，酷愛書法，造詣頗深。在舅舅家的客廳里，至今還掛著他書寫的“海棠依舊”四個大字，龍飛鳳舞、蒼勁有力，體現(xiàn)了他對海棠花的鐘愛之情。外婆也是大家閨秀，相貌出眾，天資聰穎，性情溫婉。她待字閨中之時，跟教書先生念過幾年書，喜歡古典詩詞。外婆和外公的結(jié)合，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們志趣相投，性情相合，恩愛有加，外公特地為外婆改名為“海棠”。海棠花盛開的春天，他們整日坐在花下吟詩答對，談笑風(fēng)生，好不愜意。
　　 婚后不久，他們先后生下了兩個兒子，為這座院子增添了許多歡聲笑語。原以為能就此歲月靜好，安然度日，怎料當(dāng)時的中國，正值軍閥混戰(zhàn)、匪患猖獗之際，兩個舅舅外出玩耍時，不幸遭遇綁票。消息傳來，猶如晴天霹靂，家中頓時亂作一團，為了救回孩子，外公外婆忍痛變賣田產(chǎn)，終于湊齊了贖金，當(dāng)兩個孩子被送回來時，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回家沒幾天就相繼離世了。遭此橫禍，外公外婆整日沉浸在哀傷之中，無心觀賞那些花花草草，任由海棠在風(fēng)中獨自飄零。
　　 接下來的幾年，外婆連續(xù)生下三個女兒，可兒子卻始終沒有降臨。每年春天，海棠花依舊遵循著時節(jié)的召喚，熱熱鬧鬧地在枝頭綻放。夫妻倆終日坐在海棠樹下，愁眉不展、長吁短嘆，再也沒有了賞花的閑情逸致。在那個思想保守的年代，沒有兒子繼承香火，外公的心底漸漸被絕望的陰霾籠罩，進而開始自暴自棄，沉溺于喝酒、耍錢。外婆多次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都徒勞無功，只能終日以淚洗面，眼睜睜看著這個家一步步走向衰敗的邊緣。
　　 直到解放前夕，外公因肆意揮霍，把祖上留下的豐厚家產(chǎn)都敗光了，到最后，只剩下這座承載著無數(shù)回憶的院落。眼瞅著一家人即將流落街頭，連他最喜愛的海棠也要被迫易主。外公仿佛失了魂一般，在海棠樹下久久地徘徊著，他抬眼望望那一樹樹如期綻放的海棠花，依舊鮮艷美麗，再瞧瞧身邊曾經(jīng)青春貌美的妻子，如今卻已面容憔悴、形銷骨立。家中的傭人早已遣散，她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奶奶，如今不得不親自挽起衣袖，操持起了繁重的家務(wù)，原本細膩柔滑的雙手，已布滿了裂口和繭子。此情此景，讓外公的心中燃起了深深的悔恨，他終于幡然醒悟，含淚對外婆說：“海棠，這些年苦了你了，我發(fā)誓，今后再也不賭了。”外婆亦是淚流滿面，哽噎著說：“不賭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狈蚱迋z在海棠樹下相擁而泣。一陣微風(fēng)拂過樹梢，海棠花瓣飄飄灑灑落在他們的身上，為這對飽經(jīng)滄桑的夫妻送上一絲暖心的慰藉。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因為外公敗光了家產(chǎn)，他們家在解放后才被劃為貧農(nóng)，并分到了田地，此時外婆以四十歲的高齡生下了一個兒子，真可謂三喜臨門，外公喜出望外，特地為兒子取名為“解放”。這個家庭再度充滿了歡聲笑語，然而幸福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在舅舅十歲時，外公病逝，外婆帶著孩子們艱難度日，與新生的共和國同呼吸、共命運。
　　 時光荏苒，孩子們漸漸長大，像羽翼漸豐的鳥兒離巢而去，幾個女兒先后嫁人，舅舅在鎮(zhèn)上謀得了一份工作。我母親怕外婆寂寞，便把我送去與她作伴。諾大的院子里，常常就只有我和外婆兩個人，還有一條同樣寂寞的大黃狗。
　　 院子里的那幾株海棠，在外婆地精心照料下，長得越來越粗壯。春天來了，滿樹的海棠花如錦似霞，陽光透過花枝灑下細碎的光影，微風(fēng)拂過，花瓣如雪，紛紛飄落，如夢如幻。外婆忙完家務(wù)，坐在花下，把我抱在腿上，給我講述那些或甜蜜、或苦澀的過往，教我吟誦唐詩宋詞。外婆吟誦起詩歌來，聲音抑揚頓挫，飽含深情，那時我年紀(jì)尚小，雖不能全然領(lǐng)會這些詩歌的深邃含義，卻被她周身散發(fā)的熱忱深深地感染，也跟著搖頭晃腦、奶聲奶氣地吟誦起來。
　　 左鄰右舍常被這滿院的海棠吸引，紛紛前來觀賞。大人們圍坐在樹下談笑風(fēng)生，分享著生活的瑣瑣碎碎；我和隔壁的小五在院子里嬉笑奔跑，玩得不亦樂乎。大黃狗則蔫頭耷腦地趴在地上打盹，見了生人也懶得叫一聲，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它實在太老了，還是我外公在世時收養(yǎng)的，如今外公都已去世十幾年了，大黃狗也步入了生命的暮年。
　　 到了秋天，海棠樹上垂垂連珠，成熟的海棠果，宛如一顆顆紅寶石般熠熠生輝，煞是喜人。我和外婆挎著小籃，穿梭在樹下，采摘著海棠果，隔壁小五瞧見了，也跑來幫忙。小五比我大一歲，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透著股機靈勁。遇到高處夠不到的果子，小五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蹲下身來，讓我扶著樹，踩在他的肩膀上，他緩緩站起來，我晃晃悠悠地站在他肩上，伸手去摘高處的果子，可終究因重心不穩(wěn)，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膝蓋擦破了皮，鮮血滲了出來，疼得我哇哇大哭，小五見我流血了，頓時慌了神，嚇得一溜煙跑沒影了。外婆聞聲趕來，心疼地抱起我，去屋里包扎傷口。那以后，小五好幾天都沒敢到我家來。
　　 外婆把海棠果清洗干凈，制成美味的蜜餞。她先拿出兩瓶，擺在外公的遺像前，讓他優(yōu)先品嘗，然后挨家挨戶地給街坊鄰居們送去。到小五家的時候，只見他怯生生地躲在他母親身后，低垂著頭，不敢看我們。外婆走過去，慈愛地撫摸著小五的頭說：“小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摔傷妹妹的，去跟妹妹一起玩吧?！蔽乙糙s忙跑過去，拉起小五的手說：“小五，跟我們一起去送蜜餞吧。”小五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們手拉著手，蹦蹦跳跳地跟在外婆身后，繼續(xù)給各家各戶送蜜餞去了。剩下的蜜餞，外婆領(lǐng)著我拿到三里外的集市上售賣，換了錢后，總是先給我買幾根香噴噴的油條，讓我解解饞，然后再買些油鹽醬醋回來。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到了我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母親把我接回家去，送進了村里的小學(xué)，也是在那一年，家里的大黃狗死了，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只剩下外婆孤單的身影。舅舅放心不下，多次提出要接她到鎮(zhèn)上去住，都被她拒絕了。她割舍不下這座承載了太多回憶的老宅子，更離不開那幾株陪伴她多年的海棠，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留存著外公的影子，他們在這里度過了許多幸福的時光，也熬過了許多艱難的歲月。
　　 我離開以后，不知道在那些漫長的日子里，外婆獨自一人是怎樣度過的，是否會對著怒放的海棠花追憶往昔、暗自垂淚；是否還會在海棠果收獲的季節(jié)制作蜜餞、饋送親朋。我只有在假期里才有閑暇去看她。每次見面，外婆總會親切地拉著我的手，一同坐在海棠樹下，不住地問這問那，天南海北地閑聊，好像要把積攢了很久的話，一股腦都說出來似的。她整日獨守著這個空蕩蕩的院落，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心里頭想必憋悶極了。
　　 許多年以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我再次回到了那座令我魂牽夢繞的院落。周圍的鄰居都已建起了二層小樓，這座院子夾在中間，顯得格格不入。推開古老的大門，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片衰敗的景象。由于年久失修，東西廂房均已坍塌，只剩下四梁八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五間正房也岌岌可危。院子里雜草層生，連甬道的磚縫里也鉆出了嫩綠的草芽。而那六株海棠已然長成了參天大樹，稠密的花朵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在燦爛的陽光下絢麗奪目、光彩照人。只可惜往日的賞花人已經(jīng)不在，外婆早已作古，小五在二十多歲的年紀(jì)，就被一場車禍奪去了年輕的生命，而我，也已遠走他鄉(xiāng)，去了遙遠的北方。物是人非，唯有海棠依舊，如今，只有這幾株海棠，還在執(zhí)著地守望著這座古老的院落，也守望著那些永不褪色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