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海沙(散文)
一
大海,對岸邊的貢獻就是不斷推送著海沙,億萬年如此,從不懈怠。這也是為游人和情侶創(chuàng)造了浪漫的抒情場地。
多少人的認識,可能就是停留在這里。還有,我們站在一線如金的沙灘外,陽光普灑,閃著耀眼的光,給了我們靈動的審美。
當(dāng)一個人的心情煩躁,可以選擇去海灘,來一場“踏‘沙’行”,綿軟的沙粒,就像溫柔的語言,呢喃的情語,腳下聽得見,心上聽得見;細小的沙粒,癢著腳丫子,逗得心癢,煩惱被趕走。很多時候,海沙,海灘,是用來慰藉心情的。
年輕時,喜歡那些充滿哲理的精粹名言,每當(dāng)捧起一抔海沙,耳邊就朗誦著那些啟人心智的句子——
沙子,握得越緊,漏掉的就越多。
沙子,抓得太緊,流失得就越快。
這“多”和“快”,強烈地震撼著我們。很多東西,是不適合抓得緊、握得緊,例如對愛情的把握,隨風(fēng)移,隨浪推,或許就是應(yīng)有的狀態(tài)。但這樣的警句,卻不適合我們對時間,對歲月的態(tài)度。哦,我明白,沙子不是時間,也不是歲月,假如是,我們也只能用器物裝起來。
其實,很多時候,包括春夏秋冬,我都要去海邊,在海沙的溫柔里走一走。春天來了,海沙吸納陽光的溫度,變得暖起來,草木更新是對春天的表示,海沙多情地粘上了春暖。夏日里,把自己埋進海沙里,來一場“海沙浴”,比在浴池搓澡打鹽巴還省錢還舒服。秋天來了,昨天的溫度,海沙一直保存在每一粒中,北風(fēng)呼嘯,沙子卻帶著暖意,讓我覺得海邊是沒有秋天的。冬天,喜歡換上一雙北京老布鞋,軟軟地踩在海沙上,海沙把些微的溫度給了一雙腳。海沙,總是不棄一點點細碎的金光,點亮了我們的心情,記得一句廣告詞——給心靈放個假。真好!有時候,海沙被洶涌的潮水沖擊了,海灘留下了皺紋,甚至是傷口,但大海還是會溫柔而細心地去一次次撫平。把自己放在海灘,那些沙子,總是讓人產(chǎn)生想法。我常常想,那些頑童都喜歡在海灘奔跑,他們說不出道理,但一定感覺出海沙的溫柔,回頭看看踩在海灘的腳印,那就是留下的童年一串串的笑。
我常常想,那些孩子為什么喜歡在海灘用海沙筑起城堡,他們也知道,下一次海浪奔來,城堡就被摧毀了,但那城堡就是孩子的夢,摧毀了,就是一次夢想而已。如果我們大人也有這般輕快的心情對待自己的努力,那該多么好!
二
其實,我對海沙的認知,曾一直停留在實用主義階段。
高中畢業(yè)的前兩年,父親就時常安排我去海邊用架子車運回幾袋沙子,積少成多,門外居然堆砌了沙山。我以為是父親種植韭菜用到沙子,其實不是。后來我知道,這是父親在準(zhǔn)備建屋用沙。海沙是咸的,不能用作建筑,若用來和水泥,凝固以后會泛出白色的咸堿。但放在外面,風(fēng)吹雨打,海沙可以逐漸“脫堿”,變成可用之材。那時,我真的認識了,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時間很奇妙,可以把一文不值的東西變成有價值的東西。閑聊的時候,父親站在這堆沙山前說,世間七味,麻辣酸甜香咸苦,每一種味道都是味道……是啊,只是我們沒有去認真體味而已。味道是復(fù)合的,也是變化的,如此,就不會吃著苦味而抱怨,吃著甜味就自喜。欣然地接受每一種味道,就算懂得了什么是生活。
房子蓋起來了,我應(yīng)該感謝海沙,早點準(zhǔn)備,未雨綢繆。時間改變了海沙,時間也會改變一種口味,改變一個人的現(xiàn)狀。所以,耐心的人,一旦遇到不能馬上辦成的事情,就交給時間。當(dāng)然,有些東西,時間是無能為力的。就像日本“京瓷”的創(chuàng)始人稻盛和夫說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真正能夠治愈你的,從來都不是時間。他強調(diào)釋懷和放下。讀他的話,我又想到手中握住海沙的細節(jié),漏掉和流失,何嘗不是辦法。漏掉和流失的不都是我們需要的。
面對一堆海沙,母親眼饞了,“眼饞”是父親的話。海沙是咸的,最接近生活的滋味,饞,才是對生活的深度熱愛,不因貧窮而減少一份滋味。平時母親買雞蛋,換回醬醋鹽,鹽巴不貴,還是要花錢,母親心疼。那段時間,母親一人掙錢全家花,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這是真的,不是夸張。冬夜里,吃地瓜,一會就餓肚子,母親將凍過的地瓜餞(老家這樣稱)放在海沙鍋里炒,海沙在鍋里加溫,地瓜餞倒進去翻炒,酥黃的皮兒,出鍋一屋的香。咬一口,是真正的咸香,是咸味入鼻,甜味沾滿舌尖。咸香,是前幾年我才聽說的一個詞,是咸和甜的復(fù)合,原來早就有了,只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特別鐘愛。
冬夜,母親早就把海沙放進鍋里加熱,鄰居六母、振東叔、洪珠叔來串門,母親就下坑炒咸豆,豆子在海沙里,附著咸味,又是另一種咸香。撩幾粒咸豆入口,咯嘣香脆,冬天的屋子有了不一樣的聲音。長大以后,走得地方多了,第一次吃蠶豆,既甜又咸的口味,馬上就想到母親在海沙里炒咸豆。
我所處的年代,老家街頭巷尾還沒有完全興起爆玉米花的生意,很少,有的只是支一口小印的鐵鍋,炒到爆花了就可以,各家用葫蘆瓢端著玉米,還要加上一兩角錢,也怪心疼錢的。母親不讓孩子“缺嘴”,也用海沙炒玉米花,結(jié)果就是比街上爆炒的好吃。也是咸香味兒,母親還捏幾粒糖精放進去,有咸有甜。想到今天的網(wǎng)絡(luò)語言——可甜可咸,也可說成可甜可鹽,可愛是甜,霸氣是咸,兩種風(fēng)格可以瞬間轉(zhuǎn)換,也能融合,難以分辨。怎樣理解呢?應(yīng)該是一種活潑的自由狀態(tài)吧,是時光里的的微妙蝶變。不知這個詞的誕生,是否與老家的海沙炒食物有關(guān)。
文化,和食物是有著難分的關(guān)系,習(xí)俗文化,太多都是根據(jù)口味得來的,我們這個經(jīng)過苦日子磨礪的民族,總是有著獨特的文化,最為深刻。
三
美食傳統(tǒng),永遠不會輕易就丟掉的。這幾年,寒冬夜,我喜歡往崮山前村跑,這個村是傳統(tǒng)古村落,叫“海草村落”,離海很近,有著廣袤的海灘,海沙也出名,非常白凈,就像美女的臉搽了粉,捧一抔,都不舍得放下,晶瑩剔透。幾乎家家戶戶門邊都有一堆海沙,這是為冬夜美食準(zhǔn)備的“炒材”。
村子的主街,每晚燈火通明,有著不息的煙火氣。在空地支起一口大鍋,鍋內(nèi)早就燒熱了海沙,走近,咸氣繚繞,一股鮮美的味道就讓人禁不住吞咽幾口。原來這是村中好事的人,每冬要做的公益項目,是義務(wù)服務(wù)的,只要村民背著花生米花生殼(未剝粒的花生)來,不用花錢,就可以來一鍋海沙炒花生。
灶膛的柴火呼呼地?zé)?,人們圍著大鍋說笑著,“上鍋”的,忙著舞動著鐵鏟子,唰唰的翻炒聲音,滋滋的咸香蒸汽,灌滿了一條街。那些村婦,喜歡聚集,誰家的炒好了,一定抓一把,送人分著吃,海沙炒花生,一個鍋里的,味道一樣,但吃一把別人家的,味道就變了,就有了溫暖馨香的體驗。黑夜里,村民看得出我是外來客,熟悉的,陌生的,都要抓一把炒好的花生塞給我。因為這項習(xí)俗,人們不再稱呼七嬸八姨的,統(tǒng)一稱為“炒客”,于是誕生了一個文雅的新詞。相鄰村子的村民也有背上花生來炒上一鍋的,崮山人絕不拒絕,總是嘮一段家常,問問認識的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是一種村民文化,從鄉(xiāng)俗之語,過渡到文明用語,真讓人聽了便覺新奇,仿佛有一種別樣的典雅之氣襲來。
我有親戚在崮山前,我隔了多日不去,有炒客就問,是不是吃崮山海沙炒花生吃夠了?“炒客”和“麥客”可不一樣,也沒用到你彎腰割麥子……這些是閑話,卻讓人心中一暖。其實“麥客”是一個即將消失的詞,割麥子用的是收割機,鐮刀成為一種記憶,掛在閑草屋里。
海沙炒花生,是一道地方名小吃,海沙的熱傳導(dǎo)相當(dāng)好,還有吸濕性,只要掌握好火候,炒出的花生鮮香濃郁而脆口。他們將海沙炒花生傳到網(wǎng)上,制成抖音,讓這股特別的煙火氣飄得更遠。
有村民夜炒花生,白天就坐公交車到城里轉(zhuǎn)一圈,一會就售完。有了好的口感,好的名聲,有人就加微信,提前訂購,生意做大了,外地買家打款快遞,到過年時很忙,帶動了快遞業(yè)的發(fā)展。村子有快遞收發(fā)點。當(dāng)然,這也得益于“榮成大花生”這個農(nóng)產(chǎn)品牌,曾獲得“2011最具影響力中國農(nóng)產(chǎn)品區(qū)域公用品牌”稱號,是獨特的地理標(biāo)志產(chǎn)品,價格不菲。
按照中國哲學(xué)的說法,萬事萬物都在關(guān)系中存在。誰會想到海沙和食物,和大花生拉上了關(guān)系。要勾連上這種關(guān)系,靠的是智慧和嘗試。
沙子,可以成為生活哲學(xué)的來源。沙子給我們的永遠是細節(jié),微小的東西往往也會啟迪我們的智慧,沙子的形態(tài)也可千變?nèi)f化,一粒沙子也能創(chuàng)造出美麗。我想到一句詩意的話——珍珠是沙子的語言。珍珠,原本是一粒沙子,并非每一粒沙子都可以成為珍珠。當(dāng)我們把眼光放在沙子上,我們的思維,我們的生活,可能因此而改變。蚌可以把沙子變成珍珠,人可以在海沙中找到很多價值。
去海邊捧起海沙吧,我相信,詩人也一定會在海沙中找到靈感,詠出精美的詩句,不會總是看到“綠楊陰里白沙堤”。(白居易《錢塘湖春行》)
佛禪說,一粒沙子一世界。表達的是包容的宇宙觀,強調(diào)的是見微知著的哲學(xué)思想。一粒沙子,也可以看見生活的美好,就像半瓣花上講人情,一團花中裝著天堂,莫嫌微小,紅塵,沉沙,鋪墊了我們平凡的日子,帶著恒溫,沾滿了煙火氣。
一個人,多么像一粒海沙,加上熱,海沙就釋放出咸香,有味道的人生,不在乎身份是卑微還是高貴。
2025年1月13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